四十年過去了,9.13事件仍然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之一。 在这四十年裏,我讀過不少高層事件参与者的敍述和回憶,但是實際上,整個事件的發生及其發展不僅僅局限於上層的政治角鬥,而且也強烈地波及到廣大基層的一線部隊,尤其是海空軍的飛行部隊。 每一個歷史事件都是一面多棱鏡,可以從不同角度來反映。 可惜的是,至今我們很少看到當年曾經在基層部隊工作的人們的回憶,敘述這個事件過程中他們的詳細經歷,這不能不說是一种遺憾。 我想僅僅從自己的視野来做些小小的彌補,回憶那段離奇的日子。
四十年前的九月十三號,那天在常州的奔牛機場是個悶熱的天氣。 對我們飛行團來説,那天是個飛行日,飛行科目主要是起落和8字。 因爲我們剛從北航的膠縣機場轉場回来,隨後飛行員們就去杭州療養了一個月,爲了恢復適應能力和安全起見,通常第一次飛行都是起落和8字。 這样,全團两架教練機就比較忙些。 當時,我正好在44號教練機機組做機械,象往常的飛行日一样,我們一大早就去機場作飛行前準備,然後把飛機拉倒停機坪。 大約七點多,中隊長拿着份飛行計劃表来到機組,對我們講當天我們飛機的安排,隨後,我們結束工作去食堂早餐。 機組的牽引車要晚來,我們不願傻等,就沿着通訊營和氣象站旁邊的小路走捷徑回去了。 儘管入秋,可是早晨機場上的太陽已经高懸在頭頂,強烈的陽光照在我們藍色工作服上,仍然感到發燙,而且早晨天氣还有些悶熱。 路過氣象站的養魚塘,我們看見水面上有不少魚在陽光照耀下不停地翻騰,不知誰開玩笑說道撈幾條魚回去改善伙食; 另外一人插嘴說撈魚很費勁,還不如用手榴彈炸,這樣撈魚就方便多了。 走在前面的姓宋的青島兵(我們都叫他小痞子)一聼來勁了: 干嘛用手榴彈呀,那太危險了。他隨手一指不遠處的高壓電綫,説道,把高壓綫往水裏一扔,只要電壓壹萬伏就能把整個池塘的魚全都撈上來。。。
當我們剛剛吃完早飯從食堂裏出來,中隊長就站在門口對我們幾個機組的人員說道,剛接到通知飛行推遲了,現在大家先回宿舍待命。 我們聼後沒人異議,也沒人去機場,都回宿舍暫時休息去了,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推遲一下飛行時間是經常發生的,這對飛行部隊來説很正常。 但到十點多的時候,中隊部突然通知今天的飛行取消了,各機組從停機坪把飛機拉囘機窩,大家就感到有點奇怪。 當出門上車的時候,我們擡起頭看看藍天無雲,能見度又好,怎麽不飛了?疑惑之情頓然表露出來。 一路上有人提出疑問,有人試作猜想,說可能是靶場天氣不好,可是今天的飛行科目不是飛轟炸,所以靶場的天氣如何與今天飛行似乎關係不大。 議論來議論去,忽然,有人想到什麽,說可能是政治局委員的專機要經過這裡,所以停飛。 當時好象有那麽一條規定,政治局委員以上的專機所經過的機場空域,該機場就要停飛,待專機過後才能恢復飛行。 而奔牛機場正處在南北航綫的要衝,經常有各種專機經過這片空域,所以,這種説法好象是最合乎邏輯的解釋。 當我們從機場回來之後,下午的安排仍然是“降溫”的政治學習(實際就是批陳整風的另种説法)。 下午在學習休息的間隙,中隊部忽然又來了一個通知,說從現在起禁空(沒說全國禁空),發現天空有飛機飛行立即報告 。聽後大家感到有點奇怪,怎麼禁空? 難道要打仗了? 兩年之前部隊經歷過林副主席一號通令,整個飛行師在機場野地裡整裝待發三個月,最後是杳無下文,不了了之。 所以,許多人並沒把禁空通知太當回事兒。 晚飯時,指導員還對我開玩笑問道,你看見天上有飛機嗎?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飛行團不再進行飛行訓練了,而是進行政治學習。 學什麽? 沒有統一安排,各個中隊自行安排。 也就在當天的上午,中隊的消息靈通人士私下開始議論起聽來的消息。 據説昨天半夜時分,有兩個連的陸軍悄悄地直接開進了我們機場,事前沒有通知師部,到了機場後,這兩個連立即分別在跑道兩頭搭起帳篷,駐扎下來。 之後師裏得到通知,才把他們安排住進了跑道附近的營房。 事後我們才知道,在此之前南京軍區作戰部的一位副部長坐著吉普車悄然無聲地來到我們機場轉了一圈,視察了地形,隨即當晚六十軍 “ 臨汾旅 ” 的兩個連就開了進來。 大家聼後都感到驚奇,陸軍部隊默不作聲地開進了海軍機場,這是前所未聞之事,但誰說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有人猜想可能要打仗,因爲在現代戰爭中,機場是空襲和傘降的重要目標,僅凴場站警衛連則力量實在太單薄,所以要派陸軍來保護機場。 有人當即反駁,既然如此,爲什麽不通知師部呢? 不讓敵人知道可以理解,來到我們的機場卻不讓我們知道,這怎麽說得通? 如果打起仗來,到底是誰指揮誰? 政治學習變成了小道消息的辯論會,爭論了半天,誰也沒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説法。 對於這些人人心中的困惑,沒有答案,也沒人能解答。 反正作爲軍人,沒有通知和命令誰也不會擅自去機場,也不會和陸軍打什麽交道。
大約十幾天之後,我們中隊的34號飛機大修期限到了,要送進修理廠進行大修。 中隊安排好,機務大隊也同意,34號機組要做的事情非常簡單,就是去機場用牽引車把飛機拉到修理廠就完事了,剩下的都是修理廠的事情。 我們機組也有刹車油管需要送修理廠測試,只因爲這麽多天的政治學習給耽擱了,正好那天我順便搭上34號機組的車一同去修理廠。 我們坐著牽引車開往34號飛機的機窩,一路上看著陸軍連隊,他們正在跑道和滑行道之間的草地上進行軍事訓練。 我們這些飛行機務地勤成天打交道的是飛機和發動機,滿眼都是藍工作服和灰軍裝,咋眼一看陸軍的草綠色確實有種新鮮感。 我坐在牽引車上瞧著34號機組忙活,他們去掉了套布和輪擋,挂好了牽引架,一個機械員坐進了駕駛艙,牽引車拉著飛機離開了機窩,駛上了滑行道,一切似乎都很順利。當我們快到修理廠的時候,在滑行道與跑道的轉彎處,突然有個陸軍幹部模樣的人抱著一挺機槍,後面緊跟著幾個戰士也端著槍迎面向我們牽引車沖過來,嘴裏大聲地喊道,停車!停車! 牽引車由於牽引著飛機只能慢慢停了下來,我們望車下的那幾個端著槍的陸軍,十分驚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 下車! ” 那個抱著機槍的人對我們發出了命令,說著他拉動槍栓,子彈上了膛,其他幾個戰士也拉槍拴,把子彈推上膛,一支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著我們這些車上的人。 我們下車了,隨車的二分隊分隊長,李子雲走上前去,十分惱怒大聲責問: 你們這是幹什麽? 我們是在工作!那個抱機槍的陸軍幹部問李分隊長: 你是干什麽的? 李子雲衝著他喊道,“ 我是幹什麽的? 我是機務中隊二分隊分隊長,這是我們分隊的34號飛機。 你是幹什麽的? ” “ 我是連長。 ” 那個抱機槍的幹部回答。
“ 你是陸軍的連長,爲什麽阻攔我們海軍的工作? ”
“ 我們有命令不許飛行。 ”
“ 什麽飛行?我們去修理廠! ”
“ 去修理廠?我們沒接到通知。 ” 那個連長以懷疑口吻説道。
“ 通知?我們地勤的工作凴什麽要通知你們呀! ” 李子雲更加惱火了。
“ 我們有命令不許飛行。 ” 那個連長又重復了一遍。
“ 什麽飛行!我們是地勤,你看見我們這些人裏有飛行員嗎? 沒有飛行員怎麽飛! ” 說著,李子雲轉身對我們和牽引車駕駛員說: “ 走,去修理廠! ”
“ 不許上車! ”那個連長大聲喊道,槍口又對準了我們。
“ 你想開槍? 打啊,見鬼了,還有解放軍打解放軍的! ” 李子雲怒不可遏。
我們都赤手空拳地站在那裏,與那幾個由連長帶領,端著槍的陸軍戰士對峙著。 過了一會兒,34號機械師與李子雲低聲說幾句,然後李子雲對我們大家說, “ 他們不讓我們去修理廠,我們不管了。走,回去! ” 我們轉身走人,李子雲衝著那個連長說, “ 你們不讓拉,飛機留給你們。 飛機要出了什麽問題,你要承擔全部責任! ” 那個連長疑惑地望著我們,眼神裏好象是在説,這麽大的鐡傢伙怎麽會有什麽問題。
我們回去了,並把上述陸軍槍口對準我們的整個經歷詳細地向中隊作了報告。 這樣,34號機組沒有完成他們的任務,可我也沒有做成我們機組交代的事情。 中隊接到報告後再次立即逐級上報,事後才知道問題出在師裏,因爲進駐機場的陸軍只與師裏發生聯係。 而我們34號飛機去修理廠大修的報告師裏是知道的,可是不知怎麽囘事,師裏卻沒有通知陸軍,所以才發生了陸軍阻攔飛機去修理廠,上膛的槍口對準我們的事件。
消息一傳開,整個中隊的情緒立刻象開鍋一樣,大家都十分震驚和氣憤,議論紛紛。 我們也是當兵的,也是解放軍,子彈上膛的槍口竟然對著我們,這是聞所未聞的怪事,大家紛紛要求上級領導給予解釋説明。 在這個時候人們才意識到,兩個連的陸軍進駐我們機場不是爲了其他什麽原因,就是來監視我們,對我們作警戒。 一旦意識到這些,人們情緒更加激動,有人怪話牢騷,有人破口大駡,有人責問爲什麽上級讓陸軍來對付我們海軍,有人提議今後拒絕去機場。 我們的憤怒也傳到了其他的地勤中隊,甚至傳到了其他飛行團的地勤,他們絡繹不絕地來打聽消息,聼到我們述説之後也同樣感到氣憤。 在這場風波之中和之後,奇怪的是師團兩級領導裝聾作啞,沒有一個人來到我們中隊了解情況,給予任何解釋。 後來又聽説,不僅我們如此,其他海軍部隊也是如此,甚至遭到更加惡劣的對待,航四師的路橋機場,陸軍的坦克竟然開進了跑道,四周架起了機槍,在艦艇部隊的軍港好似被軍管,陸軍的大口徑火砲對準了軍艦。 相比之下,我們這場風波還算是小事一樁。 之所以如此,據説我們的師領導對陸軍的突然進駐沒有表示出大的抵觸情緒,而且還向他們提供了一些生活上的方便。
整個中隊幹部戰士的惱怒之火,在既無人澆水也無人加油的情況下逐漸地自我熄滅了。 但是,人們的不滿情緒還是時不時地表露出來。 好在這段時間,師團兩級還算明智,沒有安排任何部隊去機場,所以避免了兩軍再次發生衝突的可能。 在此期間,師裏來人說師長和政委都到南京軍區參加學習班了,一直沒有回來。 一直到九月二十八號,我們整個師的地勤部隊被通知到大禮堂去聼中央文件的傳達。 那天午後,當我們整隊來到大禮堂時,只見大禮堂周圍戒備森嚴,場站警衛連圍著禮堂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我們從未見過這種架勢。 進入大禮堂,裏面是燈火通明,所有的窗戶全部關上,拉上厚厚的窗簾,進出的大門全部反鎖,並由幹部把門站崗。 我們大家對於眼前的情景感到奇怪,面面相觑,無言以對,只好默默地坐著等待。 不一會兒,一位師的副政委來了,他一人坐在主席臺上,然後拿出文件讀了起來,只聼到 “ 林彪叛黨叛國,。。。飛機墜落在溫都爾汗。。。 ”。 我當時立刻感到腦袋發懵,傻了,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縂以爲是在做夢,可是話筒裏仍然不停地傳出朗讀之聲,中央文件分明是真真切切。 這時,腦海裏不停地問著一個問題,這怎麽可能呢? 我當然沒有答案,但立即意識到陸軍進入機場,陸軍的槍口對準我們,以及之前的禁空令都是由這個事件引發而來。 無論如何,這也算搞清楚了之前一件件離奇事情的原委,原來是中央出事了。後來才得知,在中央文件向我們傳達的同一天,也剛傳達到省、市、自治區黨委這一級。 之所以如此,據説中央知道空軍和海軍的飛行部隊情緒特別強烈,因此就提前向這些部隊傳達了文件,但是也僅限於飛行部隊的空地勤,其他單位全排除在外。 所以,會議開到最後,那位副政委還特別向與會的全體人員加上這麽一句,特別注意保密,不得外傳,違反者從嚴處理。 從此,整個部隊開始把批陳整風變成了批林整風。。。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於天下,我們結束了半個多月離奇的日子。 這樣的離奇確實令人聞之乍舌,翻遍整個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史也屬罕見。 對於我們這些親身經歷者來説,無論如何,這也算是自我人生一段特殊的閲歷。 正值今年是9.13事件的四十周年,留下這篇回憶文字,只是想對久遠的往事聊作一點紀念吧。
2011年9月,寫於臨水閣
你这篇也勾起我的回忆,刚划拉一篇《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和潜兄。
回覆刪除謝謝閱讀,我已發表觀感於你的大作之下.你若有興趣了解我在這些方面的看法,可以看看拙文,"寫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和"由兩個太陽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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