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時節雨紛紛 ”,今年的清明儘管預報有雨,但雨終究還是沒來。 可我目睹現在中國當官的種種怪狀,思緒之 “ 雨 ” 縂是在心裏不停地下著,只是時大時小而已。 心裏積著水,盈滿則溢,趁著 “ 雨紛紛 ” 的季節,還是讓思緒之水倒瀉些出來。
屈指算來,父親長眠於龍華烈士陵園已有二十多年了。 人走了,他那些曾經的點滴片斷從此定格,歸化成了歷史; 而我這後人也只能時而從中翻騰出來,重新咀嚼回味,加以思索。 對於這些歷史的片段,要想真正的理解其實不是那麽簡單明瞭,輕而易舉的。 這需要知識,需要時間,更需要閲歷。
在我年輕時候,對父親的印象是凝固的,就是一個軍裝平整,皮鞋靜亮,嚴肅刻板,沉默寡言之人。 平時在家時,他基本是在自己的書房裏度過的,而且我們不允許擅自進去。 因而,在我們孩子的眼裏,那間書房就越發顯得有些神秘。 除了個別訓話之外,他與我們小孩的交談大部分發生在飯桌上,並且是多聼少言。 所以,我們從小養成了一種習慣,有事情我們寧願找母親; 母親不在,就找阿姨。
記得一九六五年,家隨父親的工作變動搬囘了上海,我也轉學進了當地的學校。 那天,謝秘書帶著我到聯係好的學校報到,同時學校給了我一份學生登記表。 回家后,我望著表格上要填寫的父母單位,政治面貌,職務等等,問父親這些怎麽填? 父親看了看,對我說,職務就寫幹部,其他的都如實填。 我一聼 “ 幹部 ”,不解地問,這樣對嗎? 父親看懂了我的心思,說道,一定要填了什麽長就對了? 一定要讓人知道你爸爸是個什麽首長,你臉上就光彩了? 小小年紀,怎麽一腦子官迷思想。 今後你少在你們同學面前炫耀你爸爸,少和幹部的孩子混在一起。 說著,他把表格收了過去說道,讓謝秘書幫你填好。 第二天,謝秘書見我就笑,摸摸我的頭意思是說昨天挨訓了,同時又把填好的表格給了我。 在去學校的路上,我翻開表格一看,父母職務一欄上都寫成: 普通幹部。 就這樣,我把表格交給了班主任,由此學校對我的家庭背景一直不知情直至文革開始。
那年復員回家,在等待分配工作時候,我一直忐忑不安,擔心自己得不到一份願意做的工作。 其實,我所謂的理想工作即使在當時講出來也常引人訕笑,以爲我腦子有病。 什麽工作? 我不想去工廠裏做工人 (這是當時人們最嚮往的,既有勞保又有附加工資); 也不想到政府機關當幹部; 而是想去圖書館做名圖書管理員。 因爲我喜好讀書,想借近水樓臺之便,這樣工作喜好兩不誤。 可那年,無論市圖書館,還是區圖書館都不要人。 無奈之際,我只好去找父親商量,儘管父母還沒有工作,但是熟人關係不少。 聼完我陳述之後,父親對我說了番曾經讓我長期記恨的話,他是這樣表態的,你現在是有組織的人,所以,你的工作應該由組織分配,你也應該聽從分配。 讓我們出面説話是不合适的,也是不應該的。 人家能夠服從組織分配工作,你爲什麽不能? 如果人人都象你這樣有自己的算盤,安置辦公室就沒法工作了。 聼後,我實在感到自討沒趣,不僅沒得到丁點幫助,還被數落一通。 由此,我發誓今後任何事情都不會再去找他。 臨末了,我確實沒去成圖書館,被莫名其妙地分配到一個市府的涉外機關,不情不願地當了個辦事員,一名末流的幹部。
確實,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具有其多面性,因而對一個人的評價不可能以其一面或幾面來概括涵蓋其整個人生。 同樣,人們交往之中,一方對另方的了解的也是很有局限性的。 所謂的親愛至朋只不過是了解得寬深程度不同而已,但人們交往的局限性依然固在,也不可能發生根本性的轉變,這其中包括自己的父母。
我入伍離家時父親還在農場等待結論,他對我當兵毫不知曉。 次年五月的一個星期天,有人對我說,機場警衛室有個老頭兒要見你,他説是你父親。 我先是一愣,以爲開玩笑,見他們是認真的,就趕緊跑去警衛室。 一見,確實是父親,他一身舊軍裝。 我忙問,你怎麽來啦? 父親微笑地對我說,回家的半路上,先下火車來看看你。 事後我才知道,由於總理1的過問,父親被解放了。 我問怎麽知道我在這裡?他說是母親寫信告訴的,隨後帶著父親去機場招待所。 在招待所裏,住宿登記員問父親是哪個單位的,其實父親當時並沒有單位,他笑笑應付了一句,安徽農場。 這樣,他被安排在一閒普通幹部房間。 我們在房間裏剛坐定,敲門聲來了。 一開門,門口站著兩位幹部,一位是招待所所長,另一位年級稍長些,所長當即介紹他是場站政委。 其中原委是這樣的,因爲這位所長曾見過我父親,他打電話報告場站,因而招致政委前來拜訪。 兩人一見我父親,鄭重地行了個軍禮。 父親站起來招呼他們,並説明這次來是因爲孩子在這裡當兵,順路過來看看,明天就走。 我馬上向政委解釋,我不是場站的,是飛行團的。 政委又殷勤地問是否要換間好一點的房間,父親謝絕了。 過會兒,我的中隊領導一來,政委和所長就告辭了。 交談一會兒後,中隊領導要陪父親到我們食堂用晚餐,父親婉言謝道,不麻煩了,招待所食堂比較方便。 中隊領導又考慮我們父子多年未見,讓我當天晚上陪父親,不用囘宿舍了; 同時準備向上報告,要求第二天派輛小車送父親去火車站。 父親當即表示,我是個戰士,不能特殊,並說自己作爲家人來看孩子,派車不合适,否則,會讓你們當領導的今後爲難。 最後,中隊領導與父親商量,父親只同意給我兩個小時的假,送他去公共汽車站。 第二天早上,我囘到了招待所,和父親一起步行到離機場不遠的長途汽車站,然後,他坐上長途汽車靜悄悄地去了火車站。
那年大隊部讓我去上海出差一個星期,校正航空儀表測量器,順便回家看看。 一到家,父親用懷疑眼光看著我,問道,還沒資格拿探親假,怎麽回家了? 我解釋說,這是出差,待一個星期就囘部隊,隨手亮出了帶來的儀表箱。 這樣,他才放心。 隨後,每天從工廠回家,父親見我就問進展如何,好象生怕我完不成任務。 到了第六天,我把工廠校正完了的測量器帶囘家,父親見之即說,你按時完成任務,明天就囘部隊吧。 言聲入耳,實在令人不爽,有這麽趕人的嗎,好象太不近人情了。 我隨即答道,你放心,明天我就走,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晚上,父親又告我明天他有會,讓我姐送我去車站。 第二天,我提著儀器箱,我姐幫我拿著行李袋一起去了火車站,就這樣匆匆地返回了部隊。 囘部隊之後,老姐給我來了封信。 她說,我坐的火車剛一離開站臺,父親就火燒火燎地趕來了,見她就忙問,我走了嗎? 她告訴父親,火車剛開走。 可父親站在站臺上,面向火車開走的方向望了許久。。。, 一直到她拉拉他衣服的時候,父親好象才囘過神來,神情有些沮喪。 我讀完信後,覺得老姐信中的文學色彩太濃了。 聯想到父親催我走人,似乎不容滯留片刻那種神情,與信中所述相差甚遠,不免半信生疑。
這樣的事情後來又重復過一次,那是發生在我出國登機之時。 之前,父親對我出國留學是很不以爲然,而在我看來這是唯一的讀書之路,所以執意而行。 意見對峙之時,母親參與了進來,她認爲男子漢應該闖闖天下,最壞無非就是頭破血流而已。 並對父親說,當年你跑到武漢報考黃埔軍校,人家嫌你年紀太小,不接收,最後你不也是灰溜溜地回家嗎。 他聼後從此緘口不言了。 出國那天,他還是和其他家人一起到機場為我送行。 出國之後,家裏也給我來信說,那天我的人影消失在登機人群之中,父親望著人群,站著紋絲不動; 我所乘坐的飛機起飛了,他盯著天上的飛機直到消失在灰蒙蒙蒼穹之中,可仍然不肯離去。。。 這囘我相信了,字裏行間令人感概唏噓。 但是,我回過神來又糊塗了,他這兩面到底哪一面算是真實的呢?
時間久了,年歲增長,我似乎明白了父親内心的變化,這兩面不同的情感可能全是真實的。 而現在,我傾向於在這兩面之中人後的情感則更爲真實,只是拙於表達罷了。 拙於表達自己的情感,這種現象其實並不乏見,尤其對中國人而言。 大概,這也屬於中國文化特色之一吧。 可遺憾的是,我至今對於拙於表達的情感還是無法做到心領神會。
2015年4月寫於臨水閣
1. 在我的辭典裏,不加姓名而直稱總理者永遠是周恩來,而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這也是我們這代人對他的一種情感。 儘管後繼者有許多,但我對這些人決不會以此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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