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風驟雨年代裏的閑情逸致


      一時興起,在網上找到了當年天津曲藝團高英培和范振玉說過的一個相聲段子,《釣魚》。其中有幾句是挺逗兒的,印象也特別深刻:
      二他媽,明天給我烙三張糖餅。
      二他爸,你可真咯呀,魚你一條沒釣來,可飯量見長啊。
      聼著《釣魚》,想起了自己曾經也釣過魚,而且還是至今惟一的一次。 那次釣魚,象二他爸那樣,我也是一條魚沒釣來; 但又不象二他爸那樣,我沒有三張糖餅的福氣。 那次釣魚,我比二他爸更糟糕,不僅一條魚沒釣來,而且還把魚竿給弄折了,所以,有口水喝就算是不錯的了。 那次釣魚,儘管是樁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但它發生在暴風驟雨的年代。 今天講來,想給人們一幅多視角的歷史畫面,除了當權者、敗落者、狂熱者、盲從者、投機者、受難者外,還有爲數不多的逍遙者。 因此,閑情逸致之雅興並非蕩然無存,滿世皆黑之評說只是三人成虎罷了。

      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兒了。 那一年,父親仍在農場,母親下厰鍛煉,而我無心參加學校的 “ 復課鬧革命 ”,爲了當兵背著父母找過某些仍在臺上的人物 。人家要避嫌,以我年紀太小且部隊不願接收為藉口擋了回去。 母親事後得知我上門求人遭拒,有傷自尊而不悅; 又擔心我一人在家會給她招惹新麻煩,想出個主意讓我去外地的王叔徐姨家住段時間。 王叔和徐姨,他們倆膝下無子,聽説我要去住一個夏天,十分高興,希望能給他們家添些氣氛。 這樣,我就被打發去他們家度個暑假了。
      一天晚飯之後,王叔、徐姨和我,一人一把蒲扇坐在大樹底下納涼閒聊。 聊天之間,徐姨忽然提起好久沒吃過魚了; 王叔聼後答道明天早晨去釣幾條回來。 我從來沒釣過魚,一聼釣魚覺得很新鮮,也很好玩,忙說要跟著一起去。 徐姨提醒我那個湖在郊外,要走十幾里路。 我生怕不讓去,急忙表態,態度堅決: 叔走哪,我也能走哪,決不拉下。
      王叔聼後嘿嘿一笑,對我說: 好小子,要跟我比試比試呀。 他再對徐姨說: 讓他鍛煉一下也好嘛。
      徐姨還是有點憂慮,勸我放棄: 你從來沒走過這麽長的路,湖水又深,在我這裡要出點什麽事,我可不好向你爸媽交待。
      王叔有點不耐煩,批評老伴: 他又不是三嵗小孩,走點路有什麽要緊,他會游水淹不死,哪能這麽嬌生慣養。 你也真是的!
      徐姨無奈地點頭同意,說了聲: 好吧好吧,你們去吧,我不管了。

      王叔和徐姨都是父母的老戰友,尤其王叔和父親的戰友之情可以追溯到紅軍時期。 說起王叔,他還真是一位少見的人物,安徽金寨人,讀過幾年私塾,早年參加了紅四方面軍。 之後,他的家人全被衛立煌部隊給殺光了。 建國後五十年代,當得知衛立煌海外歸來,成了全國政協常委,座上賓,家讎舊恨使他對此滿腹牢騷。 當年張國燾、徐向前帶領紅四方面軍主力去川陝開闢根據地,他因負傷留了下來,轉入紅二十五軍,曾被軍長徐老虎(徐海東的外號)留在身邊工作。 可能是讀過點書,有些文化的緣故,他既愛提個意見,又不會察顏觀色,讓老虎逐漸頭痛。 一次虎威發作,把他趕到手槍團去當了個小參謀,韓先楚和劉震那時在該團也只是連長和指導員。
      建國之後,他的秉性未有大改,官運亨通更加無望。 五五年授銜時,儘管他的三枚勳章一枚也沒少,但他的軍銜卻在上報時被人故意壓低了。 那個年代,求依章評定斥為爭名爭利,以好惡昇壓則是屢見不鮮; 若有疑問,一句 “ 共產黨員要革命,而不是要做官 ” 即可噎堵異議之口。 最後在大躍進年代,以 “ 支援國家社會主義建設 ” 為藉口,他被堂而皇之地扒掉了軍裝,踢出了轅門,轉業到了地方。 安徽原擬安排他出任教育局局長,他拒絕了,提出要去中小學當一名老師。 時任省委第一書記曾希聖聞之驚訝,爲此與他作過一次談話,同意了他的要求,到一所省重點中學任校長。 這事兒恐怕在全國也可算得上是一樁新聞。 到任之後,由於學校無力提供相應的待遇,教育局要給他蓋新房,他謝絕了; 上面要給他配輛車,他以住在學校為由也婉拒了。 他在整個學校前後左右轉了一圈,看見學校後側是一片綠樹成蔭的園地,綠樹之間有兩間磚墻草頂的空房,搬了進去; 從此以後,這兩間草房就成了他們的家。 有人恭維他說,你的草廬之家似有杜甫草堂的韻味; 他聼後得意地吟上兩句老杜的詩,“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 之後,他一直處於半病休半工作的狀態。
      更有意思的是,文革爆發了,造反了,奪權了,大中學校是這場暴風驟雨的發源地,為重中之重,安徽還是全國最熱鬧的地區之一。 不知是何緣由,造反派們對待王叔的態度完全兩樣,除了在初期有幾張不痛不癢的大字報和靠邊站之外,從來沒有批斗過他,更沒有發生過抄家関牛棚這種事兒。 造反派要奪權,他把大印和文件整理好,統統交了出去。 後來要成立 “ 三結合 ” 的革委會,上面的意思要把他 “ 結合 ” 進去,他托病推辭了,正好給削尖腦袋的人一個機會,那些人自然是當仁不讓。 這樣,當權者和造反派,還有老師和學生,看見他時都是客客氣氣,一口一個 “ 王校長 ”。 王叔儘管仍然被人稱為校長,除薪水差別之外無職無權無利,可真正成了一個與世無爭的平頭百姓。 交權之後,他不再踏入學校半步,諸事不聞不問。 閑賦在家,他時常是在樹下擺張小桌沏壺茶,躺在竹榻上閉目養神; 或者在屋内點燈下讀些唐詩宋詞元曲,明清戲劇小説; 或者在清晨之時扛著氣槍,踏著露水去打鳥; 或者為口舌之樂提著釣杆,遠足郊外去釣魚。 這樹園,他當成了桃花源; 這日子,他過得比陶淵明少許滋潤。 他曾講過心裏要有桃花源,外面才有桃花源。 我當時年紀小聼不懂,現今琢磨個中滋味,深感極富哲理。
      徐姨早年就參加新四軍,一直在部隊做文化宣傳工作。 後來,隨著丈夫一起轉業到地方,在文化局一家電影院當經理。 徐姨是個樂天派,一笑兩個酒窩,烏黑的長辮槃在腦后,儘管上了年紀,修長的體型不見發福,給人第一印象是個文藝工作者。 文革初期她就交權靠邊站了,被貼過幾張大字報,也沒怎麽挨整,只是在電影院裏做做清潔工作。 成立革委會時,她作爲革命幹部的代表被結合進了領導班子,但敬陪末座。 這樣也好,給了她請長期病假的機會,成天逍遙在家,自稱 “ 逍遙派 ”。

      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 早飯後,我們要出發了,徐姨給我一只舊的軍用水壺,裏面裝的是帶鹽的涼水。 王叔有兩副魚竿,一副是釣淡水魚的,另一副是釣海魚的。前者較輕讓我拿; 後者稍重自己扛。 徐姨見我只是背著水壺,肩上扛著魚竿,東西不多,讓我帶上帆布小馬扎,這樣在湖邊好坐著釣魚。 我嫌東西多麻煩多,說了聲不用了。
      王叔向徐姨眨眨眼: 過一會,他就知道了。
      我跟著王叔出門,還沒走幾步,又被徐姨給叫住了。 她瞧瞧天上的日頭,從屋裏拿了頂大草帽給我戴上,摸著我的臉,叮嚀道: 走不動了,就坐公共汽車回來啊。 說著,她往我褲兜裏塞了一毛錢。
      上路了,我瞧瞧王叔帶的東西多了,除了水壺,魚竿外,還有一只鐵皮桶,魚網魚綫魚餌魚漂都放在桶裏,一只舊軍用挎包和一個小馬扎。 爲了趁清晨涼爽早點趕到湖邊,王叔帶著我沒走大道,而是抄捷徑,走了一條城裏釣魚人常走的小路。

      清晨的空氣新鮮濕潤,路邊的草地灑滿露水。 我走路不那麽老實,喜歡走在路邊和草地上,不多會兒,褲腳都被露水打溼了,而且一直浸到膝蓋,有點沉甸甸的 。王叔見我的褲腿溼了問我: 有點沉吧?
      我點點頭。
      他似有嘲笑地說: 打溼的褲子穿著不舒服,走路還要多費力氣,划不來啊。
      王叔走路是不緊不慢,象算好似的,保持著同一步速,而我則是忽快忽慢,忽跑忽停,前後忙碌。 不知爲何,我縂覺得王叔比我父親和藹,在他面前會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輕鬆,無拘無束的感覺。
      王叔瞧著我走路沒個正經樣兒,教訓我: 怎麽走路也不老實,象個猴子似的。 只有你爸管得了你呀。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感嘆道: 可你爸現在管不了你囉,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了。。。 沉默一會兒,他又説道: 這世上啊,一物降一物,就象許和尚,除張國燾,只有一個人才管得了他。
      誰是許和尚? 我問。
      王叔答道: 就是許世友。
      我仍然問: 那是誰能管得了他啊?
      王叔答道: 徐向前。然後他給我解釋,抗戰時軍委讓許世友跟徐向前一起去山東,就是讓徐向前管著他。
      我似懂非懂,又問: 是不是他走路也不老實啊?
      王叔瞟我一眼説道: 我說的是你。走長路哪能象你這個樣子,把體力消耗完了,還怎麽繼續走路啊。 過去我們行軍打仗,每天要走幾十里、上百里的路,要象你這個樣子,早完蛋了。
      我腦子一轉,朝他說: 走不動就騎馬呀。
      王叔白了我一眼: 想的倒美!馬是給你騎的嗎? 那時候只有團以上的幹部才配備馬匹呢。
      我還是不依不饒地問: 不能借嗎?
      王叔以不屑的口氣答道: 誰借給你呀!
      我腦子又一轉問他: 如果我向你借呢?
      王叔聼後一愣,沒想到我會這麽問,看看我: 不借!怎麽可以借給你這個懶蟲,不但不借,還要関你的禁閉。
      我不服氣,辯駁道: 毛主席說,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在長征路上,毛主席還讓傷病員騎他的馬呢。
      王叔臉上有點不快,訓斥我: 你小子還敢拿毛主席來壓我。傷病員騎馬是應該的,你好胳膊好腿的,不想走路想騎馬,沒有馬又想借,鬼主意倒不少。 在那時候,象你這個樣子不槍斃就算便宜的了。 你向毛主席去借吧,看他會不會借給你。
      我挨了罵心裏自然不快,沉默起來,這番閒話就算暫告段落。
      這時,太陽已經昇起了,涼爽也在逐漸地消退。 走路使人發熱想喝水,我不假思索地拿起背著的水壺喝了起來。 王叔一見忙阻止道: 水要省著點啊。 魚還沒釣,天還沒熱,一天剛開始,你急忙喝水,待會兒喝完了,我看你怎麽辦。
      我無奈收起水壺,心裏犯嘀咕,王叔也真是的,象個嘮嘮叨叨的老太婆,喝點水都要管。 我低頭心想不理他了,但不理歸不理,還得跟著他繼續往前走。。。

      王叔沒帶手錶,我沒有手錶,不知道走了多少時間。 到達湖邊時,感到背脊被曬得發燙。 那個湖不是很大,綠色湖水混濁不見底,對岸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遠處的湖邊已經有人在垂釣了。
      王叔回頭看了一下四周,找了個不遠的地方作爲我們的垂釣之處,我跟了過去 。王叔把所帶的物什放在地上,接好魚竿,挂起魚漂,放上魚餌,一甩魚竿,魚綫落水。 然後,他放下釣竿,再打開小馬扎坐在上面。
      這是我第一次釣魚,自然什麽都不懂,站在一旁傻傻地看著。 這時王叔囘過頭要我把魚竿拿過來,説幫我裝上。 我趕緊把魚竿遞了過去,他接過後麻利地全給裝上了,然後說了聲,可以了,釣去吧。
      我剛準備把魚綫放到水裏,王叔立刻擺擺手: 哪有這樣釣魚的,兩個人靠著這麽近。 你應該離我遠一點。 他順手指了指: 你到那邊去。
      按照他的話,我到五六米遠的地方放下了魚綫。 然後想坐下來,我低頭一看湖邊的草地都是溼的,沖著王叔叫: 這個地方怎麽都是溼的啊,不能坐呀。
      王叔側頭望了望,朝我嘿嘿笑了聲: 讓你帶小馬扎,你不帶,現在只好站著囉。 這是懶的代價。
      那你也沒說過這裡草地是溼的啊。 我埋怨道。
      王叔仍笑著: 讓你帶縂有道理嘛。 這叫不聼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記住教訓吧。
      我在那裏無奈地站了會兒,想了想,神秘地對王叔說: 有辦法了。說著,我手握魚竿蹲了下來。
      王叔看看我蹲著,嘲笑道: 這個辦法不錯啊,懶人有懶辦法。 我看你能蹲多久。
      我蹲著,兩眼望著渾濁的湖水,沒見到一條魚,説道: 湖水是渾的,看不見魚。
      王叔望著湖面,聽著我的話,語意雙關地回應道: 水早就渾了,現在哪裏的水不渾啊,水渾了,人家才好摸魚嘛。
      渾水摸魚,這是當時最流行的語彙之一,常見之於大字報、大標語。 我懂其基本含義,但還是有些不明白,問王叔: 水渾什麽都看不見,能摸到魚嗎?
      王叔一聼,笑了起來: 看不見,那才叫摸; 看見了,那不叫摸。 在渾水裏,有的人摸到大魚,有的人摸到小魚,有的人什麽都沒摸到,那只好自認倒黴唄。 今天我們來這裡不是摸魚,而是釣魚,是它自己送上門來,所以呀,不在乎水渾不渾。 說到這裡,他側過頭來問我,知道這叫什麽嗎?
      我搖搖頭。
      他說道: 願者上鈎。
      天氣熱起來了,遠處小樹林傳來了知了的噪聲。 我蹲得時間一長,兩腿發酸也很累,忽然想起自己頭上戴的草帽,馬上摘下來,墊在屁股底下。 人一坐下來,可舒服多了,然後,我拿起水壺,咕嘟咕嘟喝起水來。
      王叔看著我這些動作,感嘆道: 你可真聰明啊,解決了不帶小馬扎的困難,可是聰明都用在偷懶上面了。
      整個湖邊一片靜謐,氣溫昇高,遠處的樹葉卻紋絲不動。王叔坐在馬扎上一動不動,靜靜地望著魚漂,汗水順著頸部慢慢地流下來。 我望著王叔,想起了什麽,説道: 叔,你應該帶本書來看,昨天你好象在看《白居易詩選》,爲什麽不帶來呢?
      王叔轉過頭,認真地對我說 :記住啊,那些書只好在家裏看,不好帶出來,不要自找麻煩。
      我一看他嚴肅的表情,有點緊張,趕忙應聲道: 知道了。
      王叔有著相當不錯的文學功底,曾寫過反映紅軍時期的小説,出版社原擬出版,可是時運不佳,在文革前夕被叫停了,理由為似有鼓吹資產階級的戰爭殘酷論。 在這方面,還真有點象蕭克。 家裏有幾個木制的書架,裝滿了各種各樣書籍,其中相當大的部分是中國歷史典籍,其中包括詩經、離騷、漢賦、三曹魏晉、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説和戲劇。 後來七十年初,哲學家及 《孫子兵法今譯》 譯者郭化若住在該市時還和他有著圖書交換的來往。 剛進他們家,看見這些書時,我着實大爲驚訝,因爲這些書籍屬於 “ 四舊 ”,早就要被清除掉,而我們家的情況正好完全相反,被人一掃,所剩無幾。 我問王叔這些書怎麽沒被清理? 他晃晃腦袋,簡單地解釋道: 造反派沒來抄家,我覺悟不高,也沒主動處理,所以都留下來了。 我又問: 人家看見了去報告,怎麽辦呀? 他一聼,揚了揚眉毛,似有激動: 怕什麽!這是我買的,又不是偷的。再説了,毛主席都說過,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都要加以總結研究。 沒有這些書,怎麽執行毛主席指示啊!

      空氣散發著熱量,湖邊無樹無蔭,草帽早已當作座墊,又手握釣竿,只好頭頂烈日。 強烈陽光之下,我的頭髮曬得很熱,汗水不停地往下流,人感到口乾舌燥。 我時而拿著水壺喝上幾口,這樣,水壺快要見底了。
      第一次釣魚的新鮮感讓我很緊張,兩眼不敢離開過魚漂。 忽然間,魚漂動了,有魚來了,我緊盯著魚漂,叫道: 有魚了。話音未落,魚漂沉了下去。
      王叔也看見了,對我喊道: 拉起來!趕快拉起來!
      這時,我急忙把魚竿向上擡,感到魚竿很沉重,閃了一個念頭是條大魚,又忙叫道: 好沉啊!說著,我一使勁兒,猛地一擡,只聼喀嚓一聲,魚竿最前面那段斷裂了,這時候上鈎之物也被拉出了水面。我仔細一看,什麽大魚呀,竟然是一個斷樹根。 我傻眼了,呆坐在地上。
      王叔放下自己的魚竿,趕了過來,一看我把魚竿給弄折了,不悅地問道: 你怎麽會事啊,魚竿都弄斷了,這以後還怎麽釣魚啊!
      我向他比劃一下,解釋道: 我往上這麽一擡,就斷了。
      王叔一邊把樹根仍回水裏,檢查魚竿,一邊繼續責備道: 你不能擡得輕點嗎,你這麽用力,魚竿這麽細,又是竹制的,怎麽能經受得住。我不知所措地望著他,他臉色幾分不悅,收起了斷裂的魚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仍然呆呆地坐在湖邊的草地上,一動不動。 過了會兒,王叔看了我一眼,說道: 你也不釣魚了,把東西收拾一下,過來吧。 我聽到他叫我,默然地撿起身邊的草帽和水壺,走了過去,坐在他的旁邊,沮喪地低著頭。。。
      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王叔的話,快把魚網拿過來。 擡頭一看,王叔釣到了一條魚,正高高地擡著魚竿。我趕緊起身把桶裏的魚網遞了過去,王叔接過魚網,把魚放進了網裏,對我說拿著桶盛些水來。 我按照他的吩咐,急忙把桶放到湖裏盛了半桶水,他把網裏的魚放進了桶裏,看著魚在水裏游,臉上露出了幾絲笑容。 然後,王叔再在魚鈎上加些魚餌,又把魚綫放進湖裏。 沒過多長時間,王叔又釣到了一條魚,放進了桶裏,似有得意地自言自語道: 今天的手氣還不錯。 然後,他繼續放綫釣魚。
      我蹲在桶邊往裏瞧,現在桶裏有了兩條魚,前面一條是條小魚,大概只有二兩左右,後來的一條則大一倍,長得黑黑的,樣子怪,從未見過。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這條魚樣子很怪,象個雜種魚。
      王叔也往桶裏看了一下,回應道: 好象是有點怪。 他囘過頭繼續望著魚漂,嘴裏反復嘀咕兩遍雑種魚。 然後,他若有所思地説道: 雑種,是駡人的話。 純種,同一個血係交配出來的才叫純種; 兩個血係交配出來的就不是純種。 人有多少是純種啊。 駡人啊,就沒什麽道理可講。 說著,他搖搖頭。
      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 那麽人都是雑種啦?
      王叔瞟了我一眼,沒給個正面回答: 你這個中學生怎麽連生物常識都不懂啊。 雑種比純種有更強的生命力,這叫雜交優勢。
      我聼不懂他的話,覺得恥辱,低頭説道: 我沒學過,現在學校裏沒有生物課。
      噢。 王叔應了聲,看看我臉上委屈的表情,明白了。 他似乎回到現實之中,不再說了。。。

      相聲裏説魚是一撥一撥的,我不知道這湖裏的魚是不是真是一撥一撥的; 反正,王叔釣了兩條魚後,魚漂浮著又不動,不見再有魚來咬鈎。 太陽正當頭,天氣越熱知了噪聲就越大,讓人内心煩躁。草地干了許多,爲了躲避曝曬,我把草帽又戴囘到頭上。 我拿起水壺喝了第一口,卻倒不出第二口,再往壺底瞧瞧,確實滴水不存,見底了。我擡頭看看王叔,他的襯衣背後已經被汗水浸濕了,儘管這樣,從出門到此時沒見他喝過一口水,猜想他的水壺應該還是滿滿的。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鼓足勇氣對他說: 水壺沒水了。
      王叔頭都不囘,冷冷地應道: 不是早就對你說過嘛,水要省著點喝。 你不聼我也沒辦法。
      我望著他,又憋了好一會兒,小聲試探地問王叔: 你的水壺有水嗎?
      有,怎麽樣啊?他看了我一眼,乾脆地回答 :出門的時候我們一人一壺,你喝完了,只好忍著,別來打我的主意。
      試探失敗,沒轍了。 我坐在草地上低頭一聲不吭,琢磨起失敗的原因。 王叔大概是生我的氣,因爲我弄斷了魚竿,所以不讓喝他的水。 再想想還有其他原因嗎? 沒有了,除此之外,這應該是惟一的原因。
      我低聲地對王叔說: 明天我去買根新的魚竿,好嗎?
      王叔聼後反問: 爲什麽?
      我擡起頭來答道: 借東西要還,損壞東西要賠。
      他微微一笑: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學得不錯。 不過,這裡買不到,這是我兩年前在上海的時候買的。
      我急忙説: 我給我媽媽寫信,讓她買一根魚竿寄給你。
      王叔婉言拒絕道: 不要了,有人去上海時托人再買一副就是了。
      我仍然不依不饒地說: 今天晚上就寫信。
      王叔見我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惱怒了: 不行!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懂事啊!你爸媽現在的情況難道你不知道?! 他們正在遭難啊,你怎麽能再給他們添麻煩呢!
      我一點也沒料到王叔會發火,原以為這樣就可以換來水喝,卻沒想到挨了罵。 情緒跌到了谷底,默不作聲地撥弄著地上的青草。。。
      過了好一會兒,感到王叔的手摸了摸我的頭,他口氣平靜許多,對我説道: 孩子,你已經不小了,應該能夠為你父母分憂了。 魚竿是件小事情,我們不釣魚也沒什麽要緊的; 可你父母正在遭難,這是你們家的大事情,也是我們這些老戰友關心的大事情。 你要分得清楚大事情和小事情,不能幫他們什麽大忙,至少也不要拿雞毛蒜皮去煩他們。 這是做人的一個基本道理。
      我擡頭看看他,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了父親,向他問道: 我爸是什麽問題?
      王叔一聼,臉色異常嚴肅,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沒看出你爸有什麽問題!那個人也算是老戰友了,爲了自己過關,向上爬,讓你爸當了替罪羊。
      由於父親有一張嚴實的嘴,所以我只是道聽途説,許多内幕細節都不知道,此時對王叔的話更是懵懵懂懂。 這時,我只想到父親是否能夠回來,旋即又問: 我爸他能回來嗎?
      王叔不滿意我的問話,白了一眼: 這叫什麽話! 你爸當然能回來。 如果萬一,那就按照幾十年前我們的協定,你就是我們的孩子。
      我一愣,因爲父母從未說過,這還是第一次聽説,驚奇地問: 什麽協定?
      王叔笑了笑,解釋說: 那是東征時候的事情。 在山西的一天晚上,我和你爸,還有其他兩個人一起聊天,那時我們都沒結婚,我們達成一個口頭協定: 今後不管誰犧牲了,活著的人的後代,也算是犧牲戰友的後代,都要去給犧牲的戰友上個墳。
      聼後,我感覺不出是喜還是憂,是悲還是樂,總之,心底是半信半疑。 我還有一些疑惑,仍然繼續問: 叔,你和我爸是老戰友,我怎麽以前沒看見過你呢?
      王叔回答: 我離開部隊的時候你爸正在蘇聯學習,而且那時你們家也不在上海。 後來你爸工作忙,我不想去煩他,我們只是通些信。 他又説:前兩年,你爸有空了,我就去看他,不是住在你們家嗎。
      這話讓我想起了,兩年前王叔住在我們家正好是我爸在家寫檢查交代的時候 。那天,王叔坐在客廳裏時,來了幾個人要找我爸談話,其中一人可能以前與王叔熟識,此時卻以首長口氣向他打招呼。 王叔解釋道他來上海治病,順便來看看老戰友。 那人立刻警惕地問王叔住哪裏? 王叔坦然地回答住在我們家,說過去是赤誠相見,現在住上幾天也是人之常情; 並意有所指地補上一句,他早已是一介平民,不會用別人的血來染自己的頂戴花翎。 那人聼後,臉上馬上露出一種怪異的表情。
      王叔繼續說道: 今後你爸如果再忙了,我想我還是不會去煩他的 。我這人哪,這一輩子就是不喜歡做那種錦上添花的事情。

      正在説話之時,水面上的魚漂又動了,王叔馬上中止了説話,兩眼緊緊地盯著。 一見魚漂下沉,他立即把漁竿一擡,又釣上了一條黑魚。 我現在知道要做什麽了,趕緊把漁網遞了過去。王叔用漁網兜住魚,再把網中之魚放進桶裏。 我站在桶邊,一看又是條二兩左右的小魚,隨口就說:魚都這麽小,也不見條大魚。
      王叔回應道: 不錯啦。別不知足啦,你就是這山望著那山高,不知哪山有材燒。
      話音剛落,遠處走來一個釣魚的人向王叔招呼,好象他們認識,走近之後感嘆道: 老同志啊,這湖裏好象沒什麽魚了。 我們來這裡好多天了,也沒釣到幾條象樣的魚,看來這湖的魚被人釣得差不多了。 繼續留在這裡大概也沒多大用,還不如到那邊去看看。 說著,他伸手指了指前方。
      王叔笑著對來者答道: 是啊,我也來好幾次了,也沒釣到什麽魚。 他指指鐵皮桶: 你看都是些小魚,剛才小孩子還在抱怨哪。 這也是真的,我們來釣魚好長時間了,好幾年也沒見過有人來撒過魚苗。 魚是越釣越少啊。
      來者頗有同感地回應: 是啊,是啊。 這個湖過去還有人管理,定期撒些魚苗什麽的; 現在連人影都不見了,哪裏還會撒魚苗呀。 他說著搖搖頭,再指指前方: 我們到那邊去看一下,待會見啊。
      來者走遠了。 王叔仍坐在小馬扎上,想著什麽,然後收起了魚竿,把其它釣魚的東西放在漁網裏,讓我拿著。 我看收攤了,忙問王叔: 我們也去前面那個地方嗎?
      王叔回答: 不去,回家。
      我疑惑: 爲什麽?
      王叔解釋説: 前面那個池塘沒有這個湖大,在那裏釣魚的人也不少,現在大家都去,還能有多少魚啊。 再説要去那裏還要走好多路,我們在這裡已經半天,現在肚子抗議了,回家吃飯,以後再説。 他再看看桶裏的三條魚,滿意地自誇道: 我們還是有點成績的嘛。對不對啊。
      說著,王叔端起水壺喝了兩口水,這是出門以來的大半天第一次見他喝水。 然後,他把水壺遞給我,說道: 這壺水全歸你了。
      剛才挨了駡,喝水的念頭也打消了,現在一聼有水喝,頓然高興。我接過水壺,咕嘟咕嘟喝上了幾大口,然後沖著王叔呲牙咧嘴地笑著。
      王叔揮了揮手,說了聲走吧。
      我背著兩只水壺,一手拿著魚網,一手提著小馬扎; 王叔背著挎包,肩上扛著兩副魚竿,一手提著鐵皮桶。 就這樣,我們回家了。
      走在路上,王叔戳穿了我剛才的心思: 別當我不知道你剛才那點心思,你要買魚竿就是想換我的水喝。 男子漢既然敢做敢當,就應該自己來解決問題,而不應該讓你媽媽來為你做這件事情。 他繼續說: 我不給你水喝,就是要讓你長些記性。 你圖一時痛快把水全喝完了,這叫寅吃卯糧,做事情不能豐年忘荒年。 爲什麽在家時你不願帶小馬扎,我也不勸呢,就是要讓你吃點苦頭,好克服懶惰的毛病。 小孩子現在多吃點苦,今後就會少吃虧。他又說道: 不管你爸媽今後怎麽樣,靠著娘和老子來擋風遮雨沒用也沒出息,過去有句話叫做,富不過三代,清官不到頭。 所以,你的路要你自己走,你的歷史要你自己寫。
      我默默地聼著訓話,說實在,此時的我聼得懂,但沒有很深的感覺和體會。
      回去的路走得比來時慢了許多,感覺上好象走了很長時間才進城裏。
      經過一條有紅綠燈的路口時,我看見前面一個電影院正亮著燈,仔細一看就是徐姨的單位。 我高興地用手指指,對王叔說: 那是姨的電影院。
      王叔順眼地看了一下,沒説話。
      我又發議論了: 電影院看上去不大,姨應該到文化局去工作。
      王叔聼著我的話,似有感觸地説道: 《紅樓夢》知道嗎? 那裏面有兩句詩,叫做 “ 因嫌烏紗小,致使鎖枷扛 ”。
      我面無表情,眨巴眨巴兩眼望著王叔; 他看我一臉茫然,知道是對牛彈琴,搖搖頭,不說了。

      我們倆一老一小慢慢地向家走去。。。



2012年7月寫於臨水閣

6 則留言:

  1. 看来,前期的道路顺,也许后期就更坎坷。前期屡遭磨难,后期也许会相对平安。关键是醒悟的先后。这个王叔就是大浪淘换出的精品。

    我对红25军有过一定研究。在最早的红四方面军序列里,红25军是后来最幸运的。多亏他们先到陕北,偶然为中央红军打了前站。这也与红25军的原政委吴焕先向陕甘转移的正确判断有关。徐能打仗,但没文化、政治嗅觉不敏感,这反倒成全了他。程子华是长征前从总部派来搞镇反的特使,但红军很快转移,程就跟着25军长征了。

    回覆刪除
    回覆
    1. 你說的沒錯,我後來覺得仕途坎坷促使王叔看破紅塵,他轉業之後所做所為的痕跡似乎在學做個陶淵明式的人物。他後來基本上就是以半病休狀態來任職,許多事情放手給他人,自己少攬或者不攬事兒,這樣容易做好好先生。這種無爲而治,他們學校當年的大學入學率在全省一直名列前三位。至今,他們學校的許多畢業生還懷念這位老校長,我曾在網上還看到過這樣的文章。所以,在整個文革時期,他這種人緣也是讓他基本相安無事的重要原因之一,這是很不容易的。

      他當年被徐老虎趕到手槍團,事後看來似乎也是件好事。如果繼續留在軍部,以他那個秉性,很可能會被戴季英給槍斃了。在長征前,手槍團團長又嫌他能説會道,把他趕到了錢信忠那裏去了,做了錢的醫院政治部主任。長征到了陝北後,徐老虎見到了他,又把他調到了75師當了個團參謀長,原來和他同級的劉震和韓先楚那時已經是師級幹部了,劉是75師政委,韓是73師師長。再説戴季英,他殺自己人從來不手軟,在紅25軍的長征路上還在繼續肅反,到了陝北,他和郭洪濤一起又抓了劉志丹等人,沒有毛澤東及時阻止,早就一命嗚呼了。紅四方軍的肅反有一個特點,就是專門殺知識分子。你去看看張囯燾、沈澤民的刀下鬼就知道了,都是些有文化的人,而留下來的都是些大老粗,紅25軍也是如此。程子華是帶有肅反使命去鄂豫皖的,當然不是全部;不過,他沒有戴季英那麽左,那麽喜歡殺人。他一到,徐老虎就讓出正職給他,自己任副軍長。吳煥先是個人才,沒有他,紅25軍的歷史大概要重寫,可惜他在長征路上與楊虎城(還是張學良,記不清了)部隊的戰鬥中犧牲了。紅25軍有一個特點是軍閥作風很重,徐老虎喜歡用馬鞭抽人,現在許多人包括徐的女兒爲此辯解,但歷史事實就是如此,辯解也不能抹煞。王叔曾對我說過此事,還專門說過我父親在陣地上和徐吵了一架,因爲徐要用鞭子抽他的人,我父親用自己的身體給擋住了,指責徐是軍閥主義,(我父親剛從中央紅軍調到紅25軍,儘管是徐的小卒子,但不認識徐),旁邊站著就是毛澤東以及其他人(他們可能一起來前沿視察地形),毛當面表揚了我父親。可事後,政治部給他的鑑定有本位主義、小團體主義,和好人主義的評語(毛那時的話並不是最高指示,也不是一句頂一萬句)。紅25軍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排外傾向,從上到下都有,那時紅15軍團編入紅一方面軍序列,象我父親第一批從中央紅軍來的不管在機關還是在部隊都是副職,沒有一個是正職,這是中央規定。就這樣,還有些人背地說是來監督的,所以,關係並不十分融洽,有些人找機會又囘了紅一軍團。這也是東征囘陝北,林彪和聶榮臻不肯調人去紅十五軍團的顧慮之一。爲此,毛把林聶狠狠地批了一通,並撤了林彪的軍團長的職務,讓他去紅大當校長。毛對徐的7000塊大洋的雪裏送炭不能忘懷,當年對斯諾說,他是中國工人的一面旗幟;甚至在九大時還說,徐是為中國革命立了大功的人。紅25軍這個特點在整編為八路軍115師344旅之後還繼續反映出來,黃克誠對此也深有體會。

      刪除
    2. 红25军渡泾河的一条支流时,徐海东及2/3部队已过河,突遇洪峰下来,把殿后的吴焕先及另外1/3部队阻隔在对岸。这时马家军一个骑兵团赶来追击,吴就地指挥部队阻击,徐又带队强行渡河返回,从侧面夹击马军,击毙了团长马开基(?)。但吴不幸中弹,当场牺牲。红军就地买了最好的棺材,厚葬了吴。红军离开后,马家军返回,掘了吴的墓,砍了头,尸首被野狗(狼)分食。这是当地人所见,很悲壮。这么巧的事让吴与上,也是天意难违。

      所以我常想,这江山是GCD拿命换来的,不管他们干的好与坏,那是人家的江山。谁如果想以民主或别的名义叫他们自动交出政权,那无异于与虎谋皮。要是真觉着他们太坏、民心尽失,你就像他们当年一样,真枪真刀干一场,这样就受之无愧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如果没这个但,就少扯那JBD.嘿嘿。。。

      刪除
    3. 謝謝介紹吳煥先犧牲的經過。在我印象中,馬家軍對紅軍是最殘酷的,超過了其他軍閥和中央軍,尤其是與西路軍打仗。這就是後來一野殲滅馬家軍時也特別狠的緣故,也是一種復讎。據説在打蘭州(還是什麽其它地方?)時,守軍要投降,戰役指揮員正是當年西路軍的,不願意接受投降,結果全部給砲火給轟死了。有點像斯大林下令不接受德軍332步兵團投降,全部槍斃,因爲他們不僅絞死了卓婭,割掉了她的乳房,還曝屍,殘忍之極。不過,中國有點不同,這場戰役的過程一直未敢上報,大概是怕受處分。

      對於江山屬誰的問題,這個題目太大了,要表達清楚恐怕要幾本書,我只在此非常簡略地談下看法:
      首先,我以爲自辛亥革命之後,尤其袁大頭83天之後,誰都不敢公開宣稱江山是屬於他的或者其家族的,誰都知道誰這麽講誰就要倒黴,這個問題至少在表面上達成了全國 一致。隨之而來,新的説法是江山屬於某黨或某派的,爲什麽?因爲宣稱者說他們代表人民。這實際反映出,無論哪個黨派都承認天下屬於人民,誰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敢說即使他們不代表人民,天下也屬於他們。但是,這裡就涉及到人民的概念以及如何管理國家的問題。這方面既有國體也有政體的爭論,一百年來是爭論不休,各黨各派各有說詞。並且,這既是個理論問題,更是個實踐問題。建立什麽樣的國家,哪些人來參與管理,以及管理者與人民的關係,各黨各派都依照各自的 學説來付諸實踐。那麽,筆墨官司很自然地變成了行爲衝突,最後兵戎相見。這裡我想到一個問題,無論民囯還是人民共和國,即使解決了政體問題,國體問題以及 許多具體細節問題不解決或者解決得不好,再好聽的國號還是徒有虛名,再美妙的宣言,莊嚴的法律也是一紙空文。還有一個重要的經濟問題,政治的實現是要靠經 濟作爲保障的,沒有經濟作爲基礎,一切都糊弄人的把戲而已。
      其次,具體說到中共,就其幾十年,尤其1976年之前的歷史評説既涉及到理論和實踐問題,也涉及到歷史和傳統問題,還涉及到評説者個人以及被評説者個人的問題。這是一件很複雜的,很情緒化的,截然對立的事情,爲此甚至雙方都可以重新上戰場,當年黃埔 軍校國共兩派同學戰場上廝殺就是個例子。如果簡單地歸結為哪一類,我以爲很難囊括許多方面,更説不清全部歷史。擧個例子,有人曾引誘梁漱溟批毛,而他則說,對中國現代史影響最大的三個人是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並說毛澤東不是一個毛澤東,而是幾個毛澤東。他的意思是指認識一個歷史人物不可簡單片面,人是一個多面體。我一直覺得中共的整個歷史,尤其建國後的歷史不可以一鍋煮,應以1976年為界分開,前後有聯係,但本質有別。我的看法是,它在此之前儘管有許多錯誤,甚至罪惡,就其本質而言名實大致相符;而在此之後則名實脫離,最後徹底抛棄,這也是對自己歷史的一種背叛。不僅如此,其下流之處還在於既要背叛,爲了繼續維持其統治地位,還要保留原有外衣來矇騙大衆。這在世界其他民族政治文化中是少有的現象。從理論上說,名實相符的統治有其合法性(legitimacy); 而名不符實的統治則失去其合法性。90%的中央委員都有家屬在國外,很可說明些什麽。現在狀況誰都清楚,持續下去難保不出現一場新的四海翻騰,五洲震蕩的局面,所以,我對鼓吹告別革命的論調嗤之以鼻。
      最後,現在叫嚷民主是最時髦的,但我實在懷疑有多少人真懂得它。從八十年代初我轉入古希臘研究,斷斷續續,這幾年又重新拾起。研究古希臘,研究雅典,當然包括民主。我認爲,至今爲止世界上真正的民主只存在於雅典時期;不過,我們認識民主制度還是應該全面一點,它決不是象現代民主狂所幻想的那樣,是一劑包治百病的靈丹妙方。在此不適合展開討論,但有幾點可以講一下:一、在古希臘時期,民主制不是普遍的,雅典民主制更是鳳毛麟角;二、古希臘的民主制產生於希臘的城邦政治,而城邦政治有其特殊的地理條件和歷史背景,由此養成了特殊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這是民主制重要的基礎之一;三、雅典的民主制不僅僅在政治領域,囊括了其他各個領域,其中經濟領域惠澤平民窮人的程度之廣之深,遠超過今天人們的想象;四、雅典的民主制不是選舉的,而是抽籤的,並且是短期的,亞力士多德明確說過,選舉是寡頭政治,抽籤才是民主政治,這個説法既反映了當時的事實,也有其深刻的内在邏輯;五、民主是以個人主義為基礎,並以Polis(似有今天的集體主義或愛國主義的含意,古希臘文含糊不清是研究者的同感)為前提的,前者自從文藝復興以來被人 鼓吹太多了,已經歪曲到無以復加之地步,而後者重要性在當時決不遜色於前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後來無人提及;六、雅典的民主制有言論自由,但不能觸犯公認的意識形態;七、雅典民主制如此輝煌不是有賴於教育水準,恰恰相反,民主的主軆就是那些目不識丁的農民;八、在民主制度中,仍然有大量的冤假錯案(許多案件錯得離譜程度遠超過文革冤案),仍然有言論思想罪,仍然有不少無恥之徒,爲一己之利置國家毀滅於不顧而事後不見追究;九、民主制只是城邦内部的制度而已,並不是國際之間和平的保證,仍然是自身利益而依強淩弱,戰爭更容易; 十、從民主發展史來看,知識分子反對真民主,歡迎假民主,這不是危言聳聽,例如,古希臘時期學者們無人贊成雅典民主,近現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只接受被自己馴服的民主,現代無產階級政黨也給民主戴上了集中制的枷鎖。所以,以此對比今天的所謂民主只是一種變種,一種把戲,一種提供給寡頭政治表演的舞臺而已。
      同時,我還認爲近代以來的政黨政治就是 古代寡頭政治的翻版,這既包括資產階級政黨,也包括無產階級政黨,這個邏輯的最終結果就是寡頭政治,不可能產生真正意義上的民主制。

      刪除
    4. 虽然对古希腊政治没有研究,但我基本同意你的上述观点。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任何有权力的人都可以以'革命'的名义判处异议者(甚至只有微小的不同)死刑。现在我总觉着任何国家、团体、个人都在以'民主'的名义判处、攻击、指责其它的国家、团体、个人。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绝对的民主?也根本谈不上什么'普世价值',这点我个人不同意温的提法。

      你完全可以把这个回复整理一下,成为单独一篇博文。

      另外,只知道红25军长征后,新建的红28军军长高敬亭爱坐轿子,不知道徐老虎爱用马鞭抽士兵。怪不得蒋委员长说:徐是文明的一大害!嘿嘿。。。

      刪除
    5. 徐老虎有點軍閥作風,但打仗經驗很豐富,新四軍對日第一仗就是他打的,在此之前新四軍有怯戰心理。之後,他病倒了,抗戰勝利後一直到建國都在大連養病。高敬亭後來在新四軍四支隊時被葉挺上報蔣介石批准給斃了,對此不僅項英,而且整個中央都難以諒解。

      溫當年真不該讀地質學院,而應讀戲劇學院表演系,演劉玄德特別合適,哭功一流。此人登上堂堂一國總理寶座,真是世無英雄,豎子成名。琢磨過他的簡歷就知道此人在文革時不那麽簡單,竟然入了胡燿邦的法眼。現在很多人把胡吹上了天,實際上他的胡來留給後人許多頭痛的後遺症,卻避而不談,例如,現今的西藏和新疆問題。毛澤東當年就說過,胡燿邦此人好讀書不求甚解,好講話不得要領。

      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