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歷史的目標和方法


      作為一門科學,關於歷史學的工作有著許多不同的理論,但在一個主要點上是大家都同意的: 顯然,歷史學家的工作是揭示人類的過去,複製所有各種的人類生活,並追踪其從遠古時代到我們如今的發展。

      歷史學把它的起源歸功於創造出其他學科知識的人的本性那些相同特點: 我的意思是人類固有的求知慾望。 這種知識的對像是整個世界,首先是人的本身。 在這種渴望獲知有關世界和人類,以及作用於自然和人類生活的那些力量中,一個重要的部分由我們天生的慾望來發揮,去探知有關我們自身的過去和以往的世界。 從遠古時代,人們力圖去記錄人們自己個人生活的、家庭生活的、部落和國家生活的,以及最終作為整體的人類生活的突出事件。

      在這方面,像在其他學科知識一樣,實踐的問題與這種固有的慾望已經一起行動了。 人們用經驗來學習,而經驗存在於過去。我們許多真相和斷定建立在以往所發生過的事件之上; 因此,希望要去記錄這些事件,並且從隨時被遺忘的可能性中把它們保存下來。

      但是人們的記憶力是暫短的,而人們的想像力則是豐富的。 人們實際形成的事實容易被忘卻,並不久被想像力的增長而掩蓋。 在人們生活中宗教和現實重疊起來,因此歷史事件容易採取神話和傳說的形式,並與具有指導人們生活的,更高權力的人的信念相混淆。 由於這個原因,許多歷史事實,在口述甚至書面傳播過程中,採用神話形式,或者描述成神聖而超人的力量干預人類生活的傳說。

      一旦人發明出以書寫方式永久保存人類生活事件的方法,第一次正確地記錄發生過的事件就成為了可能,而且書寫歷史的傳統開始了。 由於文明的發展,人們對自己歷史的興趣增加了,許多為人所知關於過去的事實被累積下來,而方法被發明出來為的是把這些事實合併在一起,使之組合成一個有關聯的故事,去論述人們這個或那個群體的,或者一般意義上全人類的過去。 就像在其他知識領域,先有一個分散觀察而造成紊亂的累積,緊隨其後的一個時期,就是把這些觀察精簡成為有序而係統化。 如此重複,相隨則是這樣的一個時期,那時它們在一系列方法作為手段的作用之下,被用來企圖澄清兩個問題: 什麼是那些操縱人的生活並控制人的規律? 是否可能從歷史的事實中學到這些規律,如果學到了這些,不僅能理解過去,而且能預言未來?

      不同的方法被人發明出來了,為的是獲知關於人自己的過去。歷史學的第一個責任就是去收集有關過去的事實。 那些引起人們興趣的事件,有時在其發生之時被人們立刻記錄下來,有時是事後用不太準確的方式從記憶之中記錄下來。 但是,許多根本就沒有記錄,而僅僅由人們外表和內部的生活採取這樣或那樣的方式來反映。 因此,顯而易見,歷史學家的工作不僅要收集人們過去書寫的記錄,而且還要收集在人類發展的不同時期所存留的物質遺物。 對於前者的目的,過去所有的文字記憶被收集在檔案館、圖書館和博物館; 這些被閱讀,而最重要的則被出版,這樣,歷史的框架被造出來,即一系列由人用文字記錄的事實。 要完成這項工作,歷史學家必須是個哲學家: 換言之,他必須知道那些被寫成歷史文件的語言,並且還有那些語言逐漸的發展,就是說,它們在這個或那個民族已存在的,不同時期的所擁有的形式。 重複一遍,因為被人曾經和正在用來表示聲音、音節、和語言詞彙的符號是不同的,還因為這在書寫體系中已經產生了一個無限多樣化,因此,歷史學家必須是一位古文書學家 ( palaeographer ) ; 就是說,他必須了解這些體系的發展及其特點。

      那些在文明中見證人類逐步前進而人類歷史上未曾記載的遺跡由名為考古學家的專家們來研究。 這種專家研究的結果和方法必須完全要被歷史學家知道,因為人類生活的許多年代未曾留下文字的遺跡。 這必須要記住,第一批書面符號被發明不早於公元前第四個千年期,因此,其存在不超過六千年,而人類在地球上生活的年數則可以成千上萬來計算。 還必須記住,歐洲人,就其大部分而言,在使用書面符號上是確定無疑地晚於東方人,即晚了幾個千年期,而且最早的文字古蹟是由希臘人留下來的,即歐洲文明的先驅者,也不早於公元前八世紀。 至於文字之前的時期,在某種程度上,人們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必須幾乎完全由一個單一的方法來確定,即靠收集和研究在住宅廢墟和陵墓中人所遺留下來的生活記錄。 在一般的人類生活和具體而分散的民族生活中,這個時期通常被稱之為史前時期。

      當歷史學家收集了有關這個或那個民族的生活的事實,並希望運用這些事實來重現過去的時候,他首先必須解決這些事件的順序,確定何者為先,何者為後; 就是說,他必須明確它們相對的年代。 他的下步工作就是確定這個或那個事件發生的比較準確的時間,並且從人類自己的年代來劃分時間的間隔,這是我們稱之為絕對年代的確定。 為此,歷史學家必須研究並掌握在不同地方和不同時代由人制定推算時間的不同方法。 這些方法是無限的不同並且非常的複雜; 而且所有的方法,包括那些我們現在使用的,是非常不完善的。 我們不可以忘記我們人類的年數是少於天文的年數,並且我們以基督出生的推算僅僅是暫時的,因為我們不知道基督誕生的具體年份。 因此,這是歷史學家的基本問題之一,即用一系列觀察和比較的方法,能夠精確地或近似地計算出某一事件的日期或者某個群體生活的時代。

      為了理解歷史事件和正確地評估它們,僅僅知道何事發生與何時發生是不夠的: 我們還必須要知道在哪裡發生,就是說,我們必須能夠把事件與一個明確的地點聯繫起來,並具有那個地方特點的準確知識。 不僅人及其生活方式要被知道,而且還有人的活動範圍,即地球的不同區域,及其地質和氣候的差異,以及那些動植物群。 總之,了解在人存在的不同地域和不同時期的人們生活條件,這是必要的。 地球研究是地理學家的工作。但是這對歷史學家來說是不夠的: 他必須不僅要知道地球上目前出現的,而且還要知道它的變化及其歷史。 他還必須要知道在人類分佈於世界各地曾經發生過的變化,這個或那個群體的地域,和分散各民族以及不同王國和帝國的生活主要中心。 地球的歷史用自然地理來教導我們,而歷史地理則應對著人與人的棲居之地,地球的關係。

      一個人屬於這個或那個部落,這個或那個種族,這個事實在人類歷史上是具有深遠的重要性。 部落間和種族間在外表特徵以及習性和語言特徵上是彼此不同。 解釋這些差異是人類學的工作,即研究作為動物世界一部分的人及其歷史的發展。 與此緊密相關的是另外兩門學科,即研究各單獨民族特點的民族學和比較語言學。 歷史學家必須熟悉所有這些學科的方法和結論。

      事實由歷史學家來收集,當依據時間來排列順序,並且明確地確定了有關的地方和人群時,這僅構成歷史的框架。 這些事實,尤其像用書寫和口述傳統來記錄的,要求查證。我已經說過了,人不僅有一個強烈的衝動去學習真理,而且有一個同樣強烈的衝動有意無意地使之殘缺不全。 人詩歌創作的傾向和人想像力的豐富造成了人經常地重新陳述事實,直到它們面目全非; 人填補由人的無知和變更其所知而造成的空白; 人混淆了宗教的區域和傳說的觀念與真實事件的範圍。 神話和傳說與歷史是無法分割的,即使在我們的時代,也產生出偉大圓滿的歷史事件和偉大完美的歷史人物,甚至更多。 連同這一過程,在各種動機的影響之下,事實也被故意地歪曲了,這些動機可為物質利益,或者歇力維護敘述者或他朋友的名譽,或者傾向於支持政治理論或見解之中的某一具體觀點。 愛國主義的影響在這裡是活躍的: 作家希望證明他所屬的國家是優越於所有其他的國家,它總是正確的,而它的對手總是錯誤的。 我們決不要忘記歷史事件不是由機器記錄的,而是由人記錄的,他們自己有鮮明個性和明確特點。 當以這種或那種方式記錄歷史事件幾乎觸及到他們自己之時,他們之中很少有人已經擺脫了偏見。 因此,歷史學家當收集事實的同時,必須要驗證這些事實,並說服自己它們是符合實際的。 這是一個複雜而困難的問題: 它要求非常謹慎並熟悉各種核查方法。 歷史學家這部分的工作,我們稱之為歷史批評。

      歷史學家收集並核實了他的史料,然後他就著手去闡述它們。 但是,雖然方法已經開發並使其完善去處理史料,以便收集和理解它們,確定它們的時期並達成對它們做一個關鍵的評估,但與此同時,出現了一個對於歷史學家的任務不同的見解,就是說,指的是他工作的直接對象。 歷史事實的數量是無限的,它們擔負涉及到人類生活無限多樣性的不同方面。 在這些眾多史實之中哪些是最有價值和最重要的? 生活的哪些方面應該得到研究要超過其他方面? 長期以來,歷史主要是政治的歷史,歷史的記事被局限於在政治生活中對最重要危機的一個敘述,或者對戰爭和大將軍們一個描述。 不過,即使希臘人都認識到如果這些史實,在政治和戰爭中人類歷史事件是重要的話,對於確定這些事件的原因和它們彼此之間,以及與社會生活的其他現象的聯繫,仍然是更為重要的。 很清楚,戰爭,儘管它造成了意義深遠的印象,但僅僅是人類生活的一個階段,而不是最重要的階段,並且戰爭的起源和原因是與經濟的、社會的,宗教的生活發展,以及文明緊密相連。 從這個角度來看,政治和戰爭在人類各自群體的歷史上沒有變得興趣減少和不那麼重要; 但是在不受戰爭困擾的時期,人們已經認識到了研究人類發展條件的極度重要性。 從另一側面,一個對歷史事件比較有思想性的看法,展示了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上人格具有非常巨大的重要性; 因此,歷史學家努力去解釋在歷史上最卓越個人的心理,以及使人理解他們的個性和造就其個性的條件。 不過另一事實也已經逐漸地曝露了出來,就是說,如果個體心理在歷史發展的原因上有一個重要影響的話,那麼由於人們不同群體的心理, ' 從眾心理 ' ,發現其表現既存在於人們小群體的組織之內,例如家庭,又存在於大團體的特有次序之中,部落、國家,和民族,所以歷史不會少受此影響,而且也許甚至更多。 最後,很明顯,這種 ' 從眾心理 ' 在社會生活中對嚴重危機的影響有多麼強烈,例如,在戰爭和革命中發現其表現。

      在努力理解人類社會生活的複雜結構之中,歷史與科學探索的各學科攜手合作,這些學科已經逐漸地從歷史和哲學中分離出來: 它們是各種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和法律學,心理學,以及象文學和藝術這樣的知識分支,支撐著人類的精神生活和人類文明的特殊產品。

      在與人類知識其他部門的緊密聯繫中,歷史學會變得越來越像一門科學,其目標就是要確定存在於人類發展生活中的規律,以及在不同類型社會生活交替中有規律的過程。然而,歷史仍然是文學的一個分支,因為事件的敘述及其生動而形象的表達,與重要歷史人物真實而藝術的描述結合在一起,將永久是歷史學家的首要任務之一,一種純粹文學藝術性質的任務。 雖然變得愈來愈像一門精確科學的學科,歷史不能並且決不允許失去它的文學性,隨之必然,個性、特點。



羅斯托夫采夫《希臘》
2010年-2011年譯於臨水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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