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耶教授

      这个故事发生于我在中西部一所大学读政治专业的时候。那是第一个学期,我的其中一门课是“苏联及俄罗斯的外交政策”,授课人是我们系的马耶教授。既然注册了他的课,我想在开课之前去拜访他,并了解一下他研究的兴趣和方向,以便在学期论文上得到他的指点。一天下午,我去马耶的办公室,他正坐在椅子上。我打量了他一下,马耶是个个子不高,梳理整洁,脸色微红,少许雀斑,有几分象列宁的白人。我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对我满客气,嘴里含着一支大雪茄,向我介绍了这门课的一些细节。这次拜访最让我吃惊的不是马耶这个人,也不是他的课,而是他的办公室的布置,因为你无法想象一个美国教授是如此装饰自己的办公室的:正面墙上挂着一面苏联共产党党旗,右边墙上挂着马克思,恩格斯的照片,左边墙上挂着列宁,斯大林的照片。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由得会产生一种幻觉,我仿佛置身于一位苏联共产党某位书记的办公室。
      学期开始,第一天马耶昂首挺胸地来上课,他着了三件一套深藏青西装,一条紫红色带黑点的领带,有点翘头的皮鞋(在“列宁在十月”电影里,密探向临时政府的一位部长打听列宁的打扮,其中有一句话就是皮鞋往上翘。记得吗?)。在讲台授课时,他习惯地把两只手放在西装背心上,不时作出那些曾几相识的手势,因为我们 在“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一九一八”等影片里都见过。我觉得自己好象是在聆听苏联创始人(Владимир Ильич Ленин)的讲演,但浓重中西部的口音又让我意识到,这是一位美国教授在讲课。看着马耶在讲台上的举止,我和旁边的那个俄国同学(他毕业于国立莫斯科外交学院)相视会意地笑了。

      第二次上课是讲苏联外交政策理论,我的麻烦开始了,而且是自找的。马耶阐述苏联外交政策的基础之一是来自于马克思阶级斗争的理论,他说马克思发现阶级和阶级斗争,构造了阶级斗争理论。我这人秉性难改,听后觉得论述有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好歹地举了手,对马耶说,阶级和阶级斗争不是马克思发现的。他一怔,问我为什么?我回答那是马克思自己说的。我看得出马耶当时有些尴尬,因为他讲课正讲得兴奋,似乎突然被浇了盆冷水,事后,我对自己刹风景的举手也有些后悔。下课时,马耶对我说,有空到他的办公室去一次。下午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一见面,马耶有点不悦地问我,你说阶级和阶级斗争不是马克思发现的,有根据吗?我回答:这不是我说的,是马克思自己说的。我怕他不信,继续解释道:我记得1852年马克思给魏德迈的信里就是这么说的。马耶嘟囔着:给魏德迈的信?我没听说过。然后,他半信半疑地瞟了我一眼,又问,那么谁是第一个发现者?他和马克思之间有什么关系?我说,我没考证过谁是第一个发现者,但是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都谈过阶级和阶级斗争,还有法国的基佐也有这样的论述,马克思自己都承认他是从资产阶级学者那里拿过来的。。。谈完之后,我心里总感到不舒服,因为我感觉马耶认为我是在瞎说。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诌,我书呆气十足地去图书馆查找马恩全集。可惜,藏书四百八十万册,十四层的图书馆主楼竟然没有英文版的马恩全集,只有英文版的马恩选集和其他单行本著作,其中有一本马恩与美国人通信集。还好,该书收集了1852年马克思给魏德迈(Joseph Weydemeyer )的信,于是我借了这本书。第二天,我拿着觅来的“证据”再次去见马耶,让他看一看以表明我的话并非瞎说。他看着我的“证据”,有些惊讶,这时我才知道他没读过这类书,或者读的不多,“证据”上面写的是清清楚楚:

Marx to Joseph Weydemeyer in New York
London, 5 March 1852, 28 Dean Street, Soho

Dear Weywy,

Now as for myself, I do not claim to have discovered either the existence of classes in modern society or the struggle between them. Long before me, bourgeois historians had described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is struggle between the classes, as had bourgeois economists their economic anatomy. My own contribution was 1. to show that the existence of classes is merely bound up with certain historical phas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production; 2. …

[便于中文读者,官方的中文译本:
至于讲到我,无论是发现现代社会中有阶级存在或发现各阶级间的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我以前很久,资产阶级的历史学家就已叙述过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也已对各个阶级作过经济上的分析。我的新贡献就是证明了下列几点:(1)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
摘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下)第509页]

      趁他阅读之时,我环顾一下他的房间,发现没有一本马恩列斯的著作,也没有一本俄文版书籍。马耶沉默了会儿问我,你以前看过这些书吗?我回答:看过,不过是中文版马恩全集。他看看我:你是马克思的信徒?我答道:不,我是我的信徒。可能我的回话对他有点兴趣,他眼睛一亮,问我为什么?我说,就理论而言,我谁都不信,只信我自己的大脑,如果它还正常运行的话。这时,马耶冲着我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微笑。。。谈话结束后,我把书留给他,走了。
      在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学者,无论赞成或反对,支持或批判任何一种理论,这自然是学者的自由。但是,前提是你要弄清楚一些基本问题:是否真是这个人说的?他说了什么?怎么说的?为什么说?当时环境和历史背景是什么?连人家的书都没读过,来龙去脉不清楚,拾来个一字半点以为宝贝,就大发议论,似乎有点浮躁了。我想,再没弄清这些问题之前,最好还是先闭嘴,弄明白后再发议论也不迟,否则,那是对人对己都是不负责任,也玷污了学者的名声。

      通过这件事,我掂量出马耶在学术上的份量了,也预感到自己会有什么结果。一直到学期结束,马耶再也没和我谈过什么。尽管每次相遇他客气地向我打招呼,但总以奇怪的眼光看看我,同时在学期论文上,我可得到了他太多的“指点”,不停地修改,最后还是拿了个B+ (还好,该课成绩是A-)。
      学期结束时,我把整个事情过程告诉了那个俄国同学,他想了想,对我讲了至今难忘的一句话: It’s difficult to tell people the truth sometimes. 我突然想起了电影 A Few Good Men 里的一句台词,修改后对他说 :People can’t handle the truth! 我们俩笑了。

      讲完这个故事,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想起了一个中国人,寓言“滥竽充数”里的南郭先生。看看今天满街充斥的所谓学者,专家和教授,这些是否有现实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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