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一對非常現代派的夫婦當年費盡了千辛萬苦奔向了新大陸,開始了他們自由的生活。 。 。 十幾年之後,他們讀生物專業的兒子從常青藤畢業了,可沒曾預料,兒子竟然在深造的方向選擇上與他們意見相佐起來。 因為兒子喜好文學已久,想轉向去讀文科,而父母卻嗤之以鼻,堅持要兒子去讀醫學院,賺大錢,做個上等人。 最終,兒子在父母威權和金錢的壓力之下屈服了。 讓我想起了,五四時代的一名干將,吳虞先生。 在批判孔家店​​之時,他大罵他那個封建老子為混蛋; 五四的急風暴雨過後,當女兒開始自由戀愛,他轉身又罵他的女兒為混蛋。 如果跨越時空,把這完全不搭界兩個事件並列一處,仔細端詳,對照比較,我們大概可以欣賞到一種異曲同工之妙。

      美國人和中國人相較,或許有許多的不同,但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都是個講究實用和功利的民族。 否則,那個實用主義哲學怎能在美利堅大地上產生呢? 在這金燦燦物慾橫流的世界裡,我倒曾經結識了幾位截然不同的朋友,他們雖卑微人輕,但絕不隨波逐流,至今不能忘懷。

      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到舊金山來打暑期工,在一家餐廳裡結識三個朋友: JIM,CARL,和JOHN。
      JIM 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小青年,餐廳裡的PIZZA 師傅。 他的PIZZA 總是現做現賣,雖稍等片刻,但美味可口,深受顧客的歡迎。 客人每次買PIZZA 時,都會先問是否出自JIM 之手。一天下午,生意清談,我和JIM 閒聊起來,這時我才知道他不是本地人,來自波士頓,而且畢業於有名的波士頓學院的音樂系,吹Saxophone 的。 談話之中,我為他惋惜而說了句, “ 你選錯了專業。 ”
      “ 沒有! ”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
      “ 你父母同意你讀音樂嗎? ” 我順著中國人固有的思路。
      JIM 睜大他那雙藍色的眼睛望著我: “ 為什麼? 是我讀大學,不是他們讀大學。”
      我有點詫​​異,問道: “ 你不知道音樂專業很可能找不到工作? ”
      “ 知道,但任何專業都有可能找不到工作。 ” 他這樣說。
      “ 那為什麼一定要讀音樂呢? ” 我仍不解。
      “ 我喜歡! ” 他非常肯定地答道。
      我喜歡,這三字曾經長時間在我心裡迴盪。 一天,JIM 笑嘻嘻,悄悄地告訴我,明天他不來上班了,要去舊金山交響樂團面試吹黑管,我真為他高興,伸出了右手,給他一個 big five。 第三天,他陰沉著臉來上班,一句話也不說。 休息時分,我拍拍他的肩膀,問他昨天面試如何。 他用傷心的眼神看著我,說 “ 來的人也太多了,都表演得很好,我大概要被踢出門了。。。 ” 聽後,我也挺為他難過,問他: “ 那你今後怎麼辦? 會放棄嗎? ” “ 放棄? 不會! 去不了交響樂團,我會在車站或地鐵站表演。。。 ” 說著話,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不屈不撓的表情。 說真的,我很欽佩他那種精神。 一天休息,我有事去坐地鐵,走進入口的長廊,忽然,聽到遠處飄來低沉的 Saxophone 樂聲。走進一看,JIM 閉著雙眼,兩手握著 Saxophone, 正在如醉如痴地吹奏著一曲BLUES。 我走到一旁,屏心靜氣地聆聽著那首我所陌生的BLUES。 樂聲節奏緩慢,低沉悠揚,縷縷不斷的憂鬱之中略帶著微微的亢奮,它深深地感染了我。。。 曲終,一陣掌聲之後,JIM 睜開眼睛,看見了聆聽者之中的我,朝我笑笑,點了點頭。我把自己口袋裡的錢都放進了在地上他的小布袋裡。。。 離開時,只聽到JIM 在我身後說了聲: “ Take care! ”

      CARL,十九歲小伙子,來自科羅拉多,在餐廳前面做WAITER。 我真正認識CARL 是這樣開始的,一天傍晚,他臨下班之時,走到我的面前,伸手就塞給我一個東西,說了聲 “ 謝謝! ” 我一愣,仔細一看是十元錢。 “ 無功不受祿 ”, 我不明白為何給我錢,走到換衣間去問他,他給我的回答: 我們是團隊工作,小費應該分享。 在中國餐館裡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第一印像是難忘的。 我回頭一想,今天的生意也太好呀,WAITER 要靠小費過活,仍想把錢還他,在一旁的JIM 看出了我心思,笑著對我說: “ Take it! Take it! ” 我看看CARL已經走了,也就只好這樣作罷。
      一天上晚班,也是大家高興的日子,PAYDAY。 餐廳老闆 Michael 信任我,要我最後一個走,並把大門的鎖留下。 下班了,息了火,關了燈,鎖了門之後,我正要轉身去車站,一看 CARL 站在路邊, “ 這麼晚了,他怎麼還不走? ” 我心里納悶,走上前去問: “ CARL,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啊? ” 他朝我笑笑: “ 等出租車 ”。 哦,今天是PAYDAY,我想起來了。 CARL 是科羅拉多來的,在本地沒有一房一舍,就住在 JUNKYARD,一輛報廢的公共汽車裡,那就是他的家。 有了錢,不能租間房子嗎? 薪水一到手,不坐公車卻要坐出租車,他的舉止讓我實在費解。 但這畢竟是人家的私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說了聲 “ Take care! ”
      第二天,我把這事說給 JIM 聽,JIM 告訴我 CARL 的故事。 CARL 的父母在科羅拉多是非常有錢的富商,有多處房產,可是 CARL 不願受父母的控制和支配,為了爭取自由,十八歲就跑到了舊金山來獨身闖世界了。 以後,他父母找到了他,要他回去,他不干,要給他錢,他也拒絕。 他不在乎錢多錢少,只在乎自己自由,少受管束。 他現在有錢也不願意租房,這樣住在 JUNKYARD,似乎更覺得生活自由。 是啊!有所得必有所失,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呀。

      我們餐廳的各式各樣的湯是鮮美無比,大多出自於JOHN 之手。 JOHN 是個意大利的後裔,大約三十幾歲,瘦高的個子,留著一頭烏色的長發,穿著黑色緊身皮夾克。 一眼就可看出,他是個藝術家。 JOHN是畫西洋油畫的 (我不知道他是哪一畫派), 據說他的作品在一些店裡有賣,也辦過個人畫展。 他被 Michael 用高薪聘來為半工,是專門來做湯的。 JOHN 每個星期來三天,一天做五個小時,講究食湯的老顧客都知道 JOHN 的工作時間表。 所以,每當 JO​​HN 來上班,餐廳的生意會特別紅火,那些前台服務的都笑逐顏開。 JOHN 每次來都是笑呵呵的,從來沒見過他臉上陰雲密布; 可在工作時,他那個表情非常嚴肅,不說一句廢話,也不允許別人來搭訕。 等工作結束了,他的臉又恢復了笑呵呵,燦爛的表情,然後等著他的女朋友來接他。 JOHN 的女朋友也是他的模特兒,是個身材苗條,金發高個的美人,也穿著一件黑色緊身皮夾克。 每次來接 JOHN,他們​​倆先來下 FISH KISS,然後向我們大家微笑著招招手,步態輕盈,長發擺盪,飄飄然離去了。 我們大家都會把這一刻當作餐廳裡最美的鏡頭來欣賞。
      一天,JOHN 仍然笑呵呵地來上班,第一個走到我面前,握著我的手說: 今天是他最後一天上班了。 我大吃一驚,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問道,為什麼? 不是做得好好的嗎? 他對我苦笑了一下,告訴我故事是這麼發生的: 由於JOHN 的湯帶來紅火的生意, Michael 希望他能從半工變成全職,這樣餐廳生意可以一直紅火下去。 這對其他人來說也許是件好事,可是 JOHN 不願這麼做,因為他深愛著他的畫板,把自己一半以上的時間傾注在那畫板上。 所以,他不願意為了口袋裡多幾個 GREENBUCK,而使自己的心愛的畫板蒙塵。 這樣,Michael 認為,為了避免生意跌蕩起伏,只好去另找做湯的師傅,而讓 JOHN 另謀高就。
      最後,我問 JOHN 是否找到了另份工作,他只告訴我有家餐廳對他的湯有興趣。 說完之後,JOHN 還像往常一樣地工作,工作時侯還是那麼嚴肅認真,然後她的女朋友還來接他,他們還是先來個 FISH KISS,再向我們大家微笑著招招手,飄飄然離去了。 飄飄然離去,多麼瀟灑的定格鏡頭,這並非人人可為之,能為之,願為之。

      暑期就要結束了,那天是我最後的一天。 中午時分,Michael 讓我早點回去,並給我結算了一天的工資。 臨走時,我向 JIM 和 CARL 道別,他們各自給了我一個 hug。 同時,我心裡在想,真可惜,再也看不見 JOHN 了。 然後,我向他們也招招手,就此告別了。 在公共汽車上,我的腦海裡不斷地湧現出 JIM,CARL,和 JOHN 的形象,他們在我的心目中是那樣自信,堅毅,瀟灑,一身鶴然風骨。 我忽然意識到,像我們這樣的人儘管多讀幾年書,仍茫然於真諦,追求高學歷,骨子裡是如此俗媚猥瑣; 解脫了一個環境所致被迫的桎梏,卻自覺地戴上另一個屈服現實的枷鎖; 在原來所追求的呈現於面前,是那樣的縮手縮腳,瞻前顧後,活脫脫一個現代的,好龍的葉公。 猛然間,我又意識到,我更能理解了在人欲橫流的古希臘雅典帝國,花園學派伊壁鳩魯的快樂論是如何產生的。

      站在橘紅色豎琴般的金門大橋旁,極目眺望一灣平靜湛藍的海水,點點游動的白帆,唧唧之聲飛翔的海鷗,從蔥綠青山上緩緩流下瀑布似的濃霧,頓然,我對這所城市有了一種親切的,家的感覺。 我喜歡湧入眼簾的良辰美景,世上獨一無二的宜人氣候,更喜歡有著其他城市所不具備的,溶入骨髓的Liberal。 這時,我在心裡默默地唱起了那首著名歌曲, “ 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 ”。

            



2009年9月,写于海边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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