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新年與舊話

(一)

      幾近突如其來的搬家是真煩真累,誰聽後,誰都有同感,都會如是說,“It is not fun at all”。
      站在新巢窠前,景色落入眼簾:在這傍水的小城,天空是一片鬱鬱黯然的灰藍,對岸的小島上,幢幢住宅色顯得色調柔和,錯落有致,平靜的海灣水面有幾隻羽毛靚麗的鳧鴈在搧呼雙翅,歡快嬉水,泛起了道道漣漪,伸展岸邊。美,是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柔性協調,寧靜安謐,略帶一絲憂鬱是一種美,它能使躁動不安的心靈漸漸地平和靜氣。也許性格使然,在我眼裡,這種情調多少是刻意雕琢出來的,露出明顯的人為痕跡。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自然生成,簡潔明瞭,鬼斧神工,無矯揉造作之感。原來那些心神怡往的景色又走入了記憶:湛藍深邃,浪白如雪,碧波萬頃,浩瀚無際。每次面對大海,我都有一種鮮活的感覺,心胸開闊,鬱悶蕩然,吐故納新,自然相融。
      多年之前,開車沿海岸的一號路向南去赫氏古堡。其中一段路是道路狹窄崎嶇,咫尺之遙就是懸崖峭壁,再往下即為驚濤拍岸,但一眼望去,景色美不勝收,無論從哪一角度來觀賞都是一幅絕美的油畫。我遠遠一望,荒野偏僻的路邊有一條小小的岔道,沿著峭壁低伸下去,只見在緊靠峭壁旁不大的平台上建有兩間木製的小屋,聳立於藍白波濤之上。哈,我猛然一驚,真有羅曼蒂克的呵,功利實用之人是絕然不會在此安營扎寨的。一路開車,我在猜想木屋的主人不一定腰纏萬貫,但是個從事文學藝術的浪漫之人,應該是不會錯的。記得,伊利諾的一所大學裡有位文學教授十分厭惡現代生活,想返樸歸真,把自己的居所安在一片森林之中,家具一律白坯木製的,晚上常常不用電燈點蠟燭,沒有電腦,沒有手機,甚至沒有普通電話。系裡有事要找他,必須派人開車通知。如此舉止行為常讓他人匪夷所思,這也不奇怪,精神未達到這種境界之人是很難理解體會的。
      實際上,相似之念也常在我的心裡作怪,有朝一日,我還會重返海邊,覓得一間半舍小木屋,聽濤聲陣陣,見潮漲潮落,簡單素樸,寧靜恬淡,讓自己與自然融合,最終歸於自然。

(二)

      夜深人靜之時,我獨自一人仍在工作室裡悠閒地看書。此刻,精神有點倦怠,我背靠著書架,閉目養神,在默默無聲之中跨過了一年。過年,對大多數人而言,無非是眾人聚首一處,搓上一頓豐盛的佳餚,給個悅耳名字:團圓,團圓飯。曾經有人對我振振有辭地說教,這是傳統。青菜蘿蔔,各有喜好。哦,傳統,可對我來說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因為我這人從來就不那麼喜歡所謂的傳統,無論中國傳統,還是美國傳統,一概如此。曾經在學校時,一天在圖書館裡有個法國女留學生問我為什麼來美國?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來美國的原因不止一個,但逃避傳統絕對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我簡單地回答 ,因為逃避傳統。她笑了笑說道,她也一樣,因為法國也是個傳統的國家。由此有了共同的語言,互相交流如何厭惡繁文縟節,循規蹈矩,盲從習俗,大家都感到離開傳統國家是件幸事。看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真是一點也不錯。儘管美國也有傳統,相比之下要少得多,遠離中國,少與熱衷者熱絡,就沒有那些傳統的壓力。凡是人建立的東西,人當然也可以打破,同理,傳統是人造出來的,當然也可以不被人所用。每人都自己的理念,我的理念就是:每天見面都是團圓,每頓晚餐都是團圓飯,何必計較那個特定的一時片刻,無須理會那個勞什子的傳統。
      每到新年,就像每到生日一樣,我一個由來已久的念頭就升起,即向墳墓又前進了一步。此生還剩下多少步?不知道,沒查看過閻王爺的賬簿,但知道這數字反正是只減不加。人們對新年的各種期盼應該是或然性居多,而向墳墓前進則是必然的,實實在在的,因為時間一維性也就決定了它的必然性。類似的話,魯迅當年在他的故事裡說過,不過,故事裡那人把此話說給別人聽的,儘管那是實話,聽者惱怒,所以被痛打趕走了。我此話是對自己說的,所以用不著擔心挨打趕走。這並不是一個悲觀的論調,這只是告訴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有限,安排好生活,少指望有天上掉餡餅的幸運,抓緊把想做和該做的事情完成了,盡心過了,努力過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會帶著遺憾走向另個未知的世界。

(三)

      寧靜下午,倒杯咖啡,在工作室的書架旁放了一把地椅,席地而坐,身靠椅背,伸直雙腿,頓感筋骨輕鬆,翻閱剛寄來的Sir Finley專著《The Ancient Greeks》,真是一種享受。人的有些享受並非一定要花金費銀,境界達到了,自然是垂手可得的,古人說清風明月不用買,就是這個意思。
      古希臘研究,我已經束之高閣許久了。當年在中國,由於反異化的教訓,為了避開與現實政治太近,才選擇了這個冷僻的領域,沒曾想到初次接觸,它深邃的魅力把我整個思想吸引住了。記得當年,真是初出牛犢不畏虎,寫了有關米利都學派(The Milesians)的論文,文中批了中國古希臘哲學的權威汪子嵩先生的專著,發表之前還特意把該文寄給汪先生,今天回想起來實在有點魯莽。出乎自己的預料,汪先生竟然給我回了信,坦然地承認了自己專著中由於文革原因所造成的缺失。老一代學者的謙遜,雅量和豁達令人肅然起敬。去年,受到原耶魯大學王紹光《民主四講》 的啟發,覺得該書中討論的一些理論問題是值得我們作進一步的思考和探索的,所以,這又讓我把封存已久的題目拾了回來,重新熱身。
      Sir Finley(1912-1986)是現代世界著名古希臘史的權威之一,寫過不少經典之作。閱讀他的書,常被老一代巔峰學者認真嚴謹的治學風格所感動。他的論述思路寬廣,史料真準,邏輯嚴密,論從史出,加之英文優美,不忍釋卷。由此感嘆,如今虛浮時代,能有幾人如此,真正做學問的人畢竟是少數,而與此相反的另類卻不乏其人,不管頂著什麼桂冠,比比皆是。今天的網絡世界就像一個無邊的大森林,形形色色的各種文字就如同林中一隻只放聲嘰喳之鳥,都想千方百計地顯露一下自己的嗓音。有的是百靈,悅耳動聽;有的是麻雀,亦算鳴放;還有的是烏鴉,鴰噪煩心。俗話說: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此言不虛。不過,儘管各種鳥鳴有天壤之別,每隻鳥都覺得自己嗓音最為優美,這也不能算作全假,因為標準不同,尺度不一,雖鴰噪之聲,亦不絕奉承,在乎於虛榮,不遑顧及其餘。那麼,至於其他聽者如何感受則為另當別論了,甚至回敬一句:So what?! 真是什麼林子養什麼鳥,什麼時代出什麼人。想想也是,任何時代都是黃鐘與瓦釜並存,今天更是黃鐘稀落,瓦釜盈耳。對此,我也只有shut up了 。


2010年2月,寫於臨水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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