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美國人綿延不絕


      ———— 鶴見佑輔的《思想.山水.人物》讀後隨筆

      鶴見佑輔是日本著名作家和評論家。他曾經於1920年代中期,在美國作周遊,並寫了不少散文遊記,記錄了當時的真人實物。 在其中一篇《往訪的心》散文之中,他對一個普通美國人的自以為是的性格和心理作了細節生動,惟妙惟肖的描述。 八十多年之後的今天,我們讀起來仍然感到那麼的真實親切,彷彿這種事情的發生就在眼前,就在你我的身邊。他是這麼寫的:

      一個冬天的夜裡,我立在正像南國的大雨的埠頭上,聽著連臉也看不清楚的人的談天。 這是在美國最南端的茀羅理達,在很大的湖邊,等著小汽船的時候。 我們兩個一面避著滂沱不絕的雨點,對了漆黑的湖水,一面談下去。 雖說談下去,我卻不過默默地傾聽著罷了。 大約年紀剛上三十的小身材黑頭髮的美國人———— 倒不如說,好像意大利或匈牙利人的這男子,得了勁,迅速地饒舌起來: ----
      “ 所以紐約的教育是不要費用的。我們可以不化一文錢,一直受到大學教育。像我這樣,是生在沒有錢的家裡的,什麼學費的餘裕之類,一點也沒有。 但是進小學,進中學,到頭還進了紐約大學。因為是不要費用的呀。 你想,教育是四民平等地誰都可以受得(應為“ 市民 ” ——— 筆者註),不化費用的呵。所以教育普及了。 所以亞美利加在世界上是最出色的國度了。 無論到那裡去看去,南方的黑人不說,在亞美利加,是沒有不識字的人的。 鬧著各樣過激的思想的人們也有,但那些可都不是亞美利加人呵。 對麼,懂了吧,先生? 那些全都是剛從歐洲跑來的移民呀。 在亞美利加,是即使不學那樣糊塗的過激的俄國的樣,也可以的。 懂了沒有,先生? 因為,亞美利加,是用不著費用,能受教育的國度呵。 而且因為一出學校,只要一隻手,一條腿,就什麼也做得到。 就像我那樣,從大學畢業的人,是全不用什麼人操心的。 因為在大公司里辦事,現在也成了家,也到了這樣地能夠避寒旅行的身分了。 所以,無論是誰,什麼不平(應為“ 不平等 ”,以下類似, —— 筆者註)之類,是不會有的。 叫著什麼不平的一夥,那大抵是懶惰人,自己不好。 因為教育是可以白受的呵。 而且,因為我們是民主之邦呀。 什麼不平之類,是沒有的事。 唔,先生,我講的話。 明白了沒有,先生? ”
      他無限際地饒舌。 並且一面饒舌,一面為自己的思想所感動,揮著手說話。 終於轉向我這面,將手推著我的肩膀等處,大談起來。
      我只靜聽著他的話,不知怎地,一面起了彷彿就是 “ 亞美利加 ” 本身,從暗中出現,和我講話一般的心情。 那樂天的,主我的,自以為是的,然而還是天真爛漫的,純樸的人品,就正像亞美利加人。 也許這就是瀰漫於亞美利加全國的,那大氣的精魂。 。 。 。 。 。 。 比起關於亞美利加的幾十卷文獻來,倒是這樣的人的無心的談吐,在亞美利加研究者是非常貴重的知識的結晶哩。 這也許便是亞美利加的精魂,在黑夜裡出現的罷。

      讀罷,我啞然失笑,心中感慨道美國人這種特點真是代代相傳呵,因為我有似曾相似之感。 不僅我個人有這種感覺,想必多數在美國生活過的外來之人都會有類似的經歷。 原來我曾有過疑問,美國人這種自以為是在歷史上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大概在美西戰爭之前還不具備。 由於沒做深入探尋,所以,對其究竟不得而知。 儘管鶴見佑輔這段描述還不能算作源頭,但這篇散文至少可以讓我們追溯到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即1929年經濟大危機之前,那時的美國人就像今天我們所見到的一付同樣的德性。 確實,在美國生活這麼多年,無論在學校,或在政府、公司,也無論在東西兩岸,還是在中西部,我遇見過不少像鶴見佑輔筆下所描述那樣類似的美國人,但其中最讓我記憶深刻的一位,還是在中西部讀書時的馬克同學。

      記得那一個學期,我選了比較政治研討課(Seminar)。 這門課由著名中東黎巴嫩問題專家佩里教授主持,參加者是我們系裡的博碩生,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留學生。 第一天,來了一個三十幾歲的陌生人參加我們的研討課,他名叫馬克,是歷史系的碩士生 。開始時,教授和同學們,每個人都作番自我經歷的介紹,以便互相了解。 據馬克的自我介紹,他家就住在我們大學城附近的小鎮上。 他生於此長於此,不要說外國或國內遠的地方,就連芝加哥、印第納波利斯,這樣附近的城市也從未駐足。 可以這麼說,他就是一個未曾離家、地地道道的鄉村之人。 馬克的研究方向就是現代美國史,之所以要參加我們政治系的比較政治研討課,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要比較外國和美國的差距和優劣。 當聽到絕大多數人的自我介紹都是來自外國,他禁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哈哈,說道,我們美國真是偉大,能吸引這麼多外國人來我們美國學習呵。 。 。 這種毫無顧忌讓在場之人面面相覷,佩里教授大概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學生,不免面露驚訝。

      研討課可不是一門輕鬆的活兒,除了每次課前準備要閱讀平均三百頁各種書籍外,每個人都要作一個專題發言,並參與每個專題的隨後討論,還要準備至少80頁的學期課題研究論文。 每個研討專題都是以一本主要著作為基礎的,例如,以Barrington Moore的《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s And Democracy》來探討世界主要國家政治發展史;以Samuel Huntington的《The Third Wave》來分析1970年代以來的世界各國的民主進程,等等。我不清楚馬克如何作課前閱讀的,但應該承認,他在研討課上的專門發言和具體討論是很積極的,幾乎總是第一個開口。 不過,馬克的發言有一大特點,令人聞之愕然皺眉,因為無論討論什麼題目,每次在他的發言或討論裡總會有諸如此類的句子: 我們美國認為。 。 。 ,以我們美國的標準 。 。 。 ,應該像我們美國這樣 。 。 。 ,依照我們美國那樣 。 。 。 ,我們美國的建議 。 。 。 ,等等。總之,“ 我們美國 ” 這幾個字是必定要有的,否則,人們就會產生錯覺,這一定不是馬克的發言。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討論南美和中東這兩個專題上: 當討論智利的社會狀況對民主的影響時,馬克似乎找到了什麼靈丹妙藥,大發議論, 。 。 。解決智利的民主發展緩慢,應該像我們美國這樣。 。 。 ; 在討論瓦瓜多爾的香蕉種植的品種和質量對其農業出口,以至於造成經濟波動,他把頭搖成撥浪鼓似的,嘆道,。 。 。他們這麼做是不對,。 。 。以我們美國的標準,香蕉生產應該是。 。 。; 當談到委內瑞拉的石油生產和出口政策影響國內政局時,他好像怀揣錦囊妙計,說道,。 。 。 委內瑞拉應該聽從我們美國的建議,我們美國的建議是。 。 。 ; 這就是馬克的發言。在場的美國同學對此總是報以沉默,態度似乎曖昧,是以沉默認同呢,還是以沉默反對?大概只有每個人自己心裡清楚了。 雖然有時有的留學生會與馬克有些辯論,但總是客客氣氣地說上那麼幾句。 不過,我相信他的言論和口氣給留學生們是一種相當不良的印象,一種盛氣凌人的感覺。
      終於,有趣的事情發生了。 在討論到中東問題,以及黎巴嫩政治專題上,佩里教授以自己居留黎巴嫩多年的觀察和研究,作了專題發言。 當佩里講道家族影響黎巴嫩政治變化時,馬克興致來了,有點忘乎所以,打斷了他的發言,說道,如果按照我們美國的民主程序來看, 。 。 。佩里可能對馬克那種肆無忌憚已經忍了一段時間,現在臉色終於掛不住了,問馬克: 你知道黎巴嫩有哪幾大家族嗎? 他們都有多少年曆史嗎? 這些家族在黎巴嫩的社會有多大的影響嗎? 民主的和平過渡還有其他什麼出路嗎? 。 。 。 一連串的問號問得馬克頓時張嘴結舌,但他還不願示弱,強辯道,無論如何,美國是正確的。 。 。 這時,佩里微笑著,反唇相譏道: 是呵,美國是世界的楷模,美國的一切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可是一出美國,總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問題,。 。 。 當佩里教授的話音剛落,全場哄堂大笑起來,尤其那些留學生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好像久憋的怨氣突然釋放。 在眾人笑聲之中,馬克是滿臉尷尬,沉默不語了。

      儘管留學生們不願與馬克正面衝突,但還會用其他方式來表達他們的不滿。 一次,幾個留學生拿來一張世界地圖,課後把地圖展開,一位埃塞俄比亞同學對馬克說: 上次聽了你對委內瑞拉的發言,我們回去在地圖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委內瑞拉的位置,你是否幫我們找找? 馬克信以為真,真在世界地圖上去找委內瑞拉了。 眾所周知,美國人的地理觀念一般是很差的,不要說外國,弄不清美國國內城市的人也比比皆是。 我站在一邊,只見馬克雙眼緊盯在地圖上的非洲大陸,看了會兒,搖搖頭說道,大概是印錯了。 大家齊聲問,什麼? 馬克指著蘇丹的位置,說,這應該是委瑞內拉,怎麼會是蘇丹呢? 埃塞俄比亞同學反駁道,這本來就是蘇丹嘛! 馬克不服輸,強辯道,要么這地圖不是美國印的? 說著,他低頭看地圖的右下角,只見上面有“美國印製”,沒聲了。 這時,一個摩洛哥同學衝著我說,你這個美國人幫我們找一下吧! 我知道他不懷好意,但這種地理常識對我而言算小菜一碟,隨即指向南美洲,在哥倫比亞、圭亞那、巴西之間的位置,說道: 那就是委內瑞拉。 其他人一見我說對了,就起哄了,嘲笑馬克,說我這個美國人比馬克這個美國人強。 。 。
      走在去停車場的路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玩笑,馬克埋怨我剛才袖手旁觀: 你這個美國人怎麼不伸把手幫我,讓我難堪。 我反問他: 我是美國人嗎? 你不是說過加州人不是美國人嗎? 因為初次介紹時,馬克聽到我來自加州,隨口就說,噢,又是一個外國人。 我馬上糾正他,加州是美國的一個州,不是外國。 他辯解道,加州都是外國人,在我們看來就像外國一樣。 我笑著將他的軍,那麼加州宣布脫離美國而獨立,你不會反對吧? 他看看我,不作聲了。看來他並不糊塗。 這時馬克回答道: 你現在是美國人了。 我聽著哈哈大笑起來: 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不是美國人,現在你需要我,我又成了美國人了。 你這個中西部的美國佬也太霸道了一點。

      實際上,美國人的自以為是,不僅是代代相傳,而且還會橫向感染,這些在不少第一代移民身上或多或少能體現出來。 來了美國沒幾天,就染上了馬克同學的毛病,與母國的人交談時,口中也常有類似的句子: 我們美國如何如何。 。 。 ,你們又如何如何。 。 。 ,有意無意,居高臨下,涇渭分明。 更有甚者,來美之前生長於聞名遐邇的西子湖畔,又受過高等教育,不知道什麼叫美; 來美之後德州的沙漠竟然讓油懵之心幡然醒悟,莫非真的發現了 “ 德克薩斯的巴黎 ”。 怪不得在網上向全世界咧嘴侈談只有在美國,才體會到美感。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倘若美國真能成為美的化身,那麼,那個把美帝國主義譯成英文為 Beautiful Imperialism (美麗的帝國主義)的美國人當立首功。
      對美國人的自以為是,最有感觸的應該是與美國人打過交道的外籍人士,尤其是那些或受制於人,或仰人鼻息的外籍人士。 筆觸到此,我想起一位台灣老兄,他老爸是原台灣國軍聯勤總部副總司令,他曾經對我講過一個他老爸親身經歷的故事。 有一年台灣軍方與美國國防部進行軍事裝備供應談判,第一天,台灣軍方的將軍們都提前到達談判會場,可是時間到了,不見美國方面談判官員的身影,久等之後,只見幾位美方校級軍官姍姍來遲。 進入會場之後,台灣軍方還準備正式作個開場白,然後進行談判,而美方官員二話不說,把單方准備好的最後文本往桌上一扔,蔑視地看了他們一眼,冷冷地用中文說了聲: 你們看完之後就簽字吧。 說完之後轉身走人。 那些台灣的將軍們頓時都傻眼了,沒料到美國人會有這麼一手,羞辱氣惱頃刻發作,望著老美揚長而去的背影破口大罵。 我問那位老兄最後結果如何,他回答說,罵歸罵,字還是要籤的,有什麼辦法呢。 這僅僅是舉不勝舉之中的一例,凡研究過美國外交關係的人都很清楚,美國政府在國際舞台上是個怎樣的行為舉止,以及它背後的動機企圖,跟那些胡謅的 “ 現實性和理想性 ” 之論差之千里萬里之遙。
      也許有人會說,這些都是美國政府的行為,與普通美國人無涉。那我就會進一步問道,有這樣代代相傳的普通美國人,加上那些掐著嗓門裝美音,愛屋及烏的 semi-Americans,還怕沒有這樣的美國政府嗎?


2010年5月,寫於臨水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