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十天的懷舊散記(四)



      臨別之夜,老太太從她的臥室裡出來,坐在沙發上平靜地對我說:“兒子,我死後這房子會被收走了,我和你爸爸一輩子既無錢又無財,沒有什麼留給你們的。”然後,把手裡的四個小盒子顫顫巍巍地遞給我,“這些就是我們一輩子的所有了,是不是想留在身邊?”
      我接過一看,這是四個精緻緞面的勳章盒,也是我所熟悉的我們這個家的標誌。我一一打開,再次仔細撫摸端詳著每一枚勳章:父親的二級八一、二級獨立自由、二級解放、一級紅星功勳榮譽。這些都是至今為止,中華人民共和國最著名的勳章。這些勳章是他們傾其一生為之奮鬥的歷史和驕傲,也是他們為了理想而義無反顧地走上艱難路程的印證。這些閃閃發光的金質勳章曾經是令人多麼羨慕和崇敬,可是如今,卻與中國的現實又是那麼的不協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形成了一種相互的諷刺。作為後代的我,為了避免今後可能出現的難堪,確實想過把它們隨身帶走。可是,這一去已經不是在中國的國土了,這將意味著他們一生的榮耀在異國他鄉湮滅,我不得不嚴肅地面對這個難題,也不能忍受如此尷尬。無論今後的命運和遭遇如何,這每一枚勳章都已經溶入了中國歷史的長河,因此,它們就應該留在中國這塊土地上。
      我內心矛盾,想到老姐們也想要,還是忍痛地對老太太說:“我們這一代人的理想主義烙印是必定會帶進棺材的,還是把這些勳章留給姐姐的孩子吧,他們倒是更應該記住你們的歷史。。。”
      勸說之中,我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裡Marius和他的父親,想起了1789年攻打巴士底獄和隨之而來的紅色大革命,想起了其後影響深遠的拿破崙時代。一個法國現代歷史的轉折點,一個劃時代悲劇性的輝煌,在波旁王朝復辟之後,曾經被那些歇斯底里似的咒罵,誹謗,誣衊和詆毀之聲圍繞了很長時間。可是今天,法國人恢復了歷史的理性,用一種平實而尊敬的目光來回顧和評價他們的祖先。我相信,多少年之後,在那時的中國,人們也會用新的目光來審視這段翻天覆地,驚心動魄,慷慨悲壯的歷史,自然也會得出一番與今不同的新的評價。

      預定的出租車提前到了,正在樓下等著。我去向老太太道別,她從臥室裡的藤椅上起身,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送我到家門口,用一種黯然的眼神看著我,低聲地嘆了口氣,然後,用手輕輕地推了我一下,說了聲“走吧”。我知道老太太心中是異常的淒涼悲傷,畢竟已經是九十歲老人了,我此去很可能就是母子永訣。但是,曾經從血與火裡走過來的她仍然是一位堅強的母親,沒有流淚,也沒有任情感肆意發洩,還是像當年送我少年從戎,青年遠遊那樣,儘管依依不捨,仍大度從容。
      “走吧”,這句話,我太熟悉了。老太太送人,無論是部下還是子女,這是她最後一貫的兩個字。記得林彪事件的第二年,她在被罷官下廠勞動改造中,從窗台上摔下,腰椎骨折,躺在醫院病床上。我部隊的領導開恩,允許給我三天假從常州回家探視。臨歸隊時,我站在病床前向她辭行,舉起右手莊重地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她像首長對部下似的,頷首微笑,說了聲“走吧”。
      我提著箱子走了,沒有回頭,也不忍回頭。 。 。

      又回到了浦東機場。辦完登機手續之後,我又走到了邊防檢查站,不同檢查官員,臉上仍然是同樣的表情,我又把護照遞了上去,又是嘭的一聲,整個過程冷冰冰,沒有一絲暖意,也沒有一個字的禮貌語言。習慣了,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生活過的閱歷和經驗告訴我:不要奢望過高。

      我默默地坐在候機廳裡,回味著剛才與舊日的同事通話的內容。為了尋找老友的下落,我在作最後一次努力,所以,和這位舊日的同事通了電話。這人原來就是個市儈算計的女人,挖空心思嫁給了我的另一個朋友,從街面房跳進了陝南村,多年不見,現在居然坐上了辦公室主任的交椅,或許還是個黨員吧,可沒見得高雅多少。與我整個通話,她開口閉口離不開一個錢字,什麼她的月薪除獎金外有一萬多,什麼花了多少萬買了徐家彙的高層建築的房子,什麼現在有錢了不用出國,什麼女兒從澳大利亞回來可以賺多少錢囉,什麼你拿了那麼多學位從美國海歸能賺大錢,等等。 。 。真是銅錙之氣撲面而來,嗆得我差點喘不過氣。我以自貶來回答她:論做官吧,當年眼看升為司局級,可我卻要出國了;論發財吧,當年有500多元的月薪,可我卻要70多元去讀研究生;現在放著那麼多親朋舊友關係不用,可我卻甘心情願在海外替人打工,“做小三子”。真真是個朽木不可雕也。我哪有你們那麼高瞻遠矚,與時俱進啊!我不知她是否聽懂我的言外之意,也許是“當補藥吃”(上海話)吧。
      由此聯想到我所認識的另位女士,當年考試作弊,畢業論文整段剽竊,現今竟然是上海市教委領導人,還人模狗樣地周遊於上海各所大學,作教育改革的指示。在報紙上拜讀一下她的指示,腦海裡翻騰著她當年一付付嘴臉,用上海話說,“隔夜飯阿要嘔出來了”。 。 。
      我想起了晉朝阮籍的話:“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一位女士或許候機無聊,坐過來與我攀談。在交談之中,我知她也是回美國,家也住在洛杉磯地區,幾乎年年都回上海來探親。她問我:一年回來幾次?我答:二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
      她頓時睜大了雙眼望著我,吃驚地問:“you are kidding!”
      “No, I'm serious。”我坦然答之。
      “I can't believe it!”她仍然用疑惑眼光看著我。
      “Please don't look at me like this and you have to believe my words。”我微笑著對她說。
      她搖搖頭,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的中國人,二十年才回來一次,真不可思議。”突然,她饒有興趣地問道:“哎,我回來次數太多,已經沒有感覺了,你說說看,你這次回來最大的感覺是什麼?”
      我看看她,說道:“我回來才十天,很多還沒看到,不好細說。不過,我可以用八個字概括地來形容我最大的感受,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
      她看看我,似乎若有所思,然後點了點頭,就沉默了。

      坐在機艙的座位上,我望著窗外深秋蕭瑟的景色,回想著十天來的點點滴滴,原有的那種親切已被現實徹底洗刷,故鄉變得如此陌生。十天的經歷,使我原有的陌生感在心中愈發強烈,在隱約之中,似乎預感到,今後的重返對我而言將是困難的。我將如何對待故鄉和故國呢?這確實是個難題,也許就像另個新加坡吧。 “距離產生美”,一派美學的論點,現在被人附庸風雅地掛在嘴上,市儈的口臭使之失去理論原有的雅緻,可這麼多年在美國,我卻一直身體力行,這次又驗證了它的確實。還有,那為多數人所陌生的,新黑格爾派李普斯的移情美學,在此次故鄉之行中我更能領悟到它的精妙。
      經過十幾小時的越洋返回飛行,終於回到了洛杉磯國際機場。當我走到移民局檢查台,把護照遞了過去,那個移民局官員朝我禮貌地點點頭,然後掃描檢查,再把護照還給我,微笑著說了句:“Welcome home”。




2009年11-12月,寫於海邊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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