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十天的懷舊散記(三)



      十月理应秋高气爽,可上海还是那样潮湿闷热。走得口干舌燥,在一家南货店前停了下来,想买瓶瓶装水。“ICE WATER”我漫不经心地说,那个中年女售货员疑惑不解地看着我。该死!这时才意识到说漏了嘴,马上改口:“对不起,来瓶冰水。”
      她嗡声嗡气地回答:“没冰咯!”
      “那就来瓶水吧。” 我把钱递上去,再说了声:“谢谢!”
      她把瓶装水攮过来,还送我一个白眼。
我心里一怔,怎么了?得罪她啦?尽管是故土,但经过沧海变迁,也算初来乍到,可要当心。

      为买把电动剃须刀,我走到了一家新的百货大厦。正好,遇上一车日本游客,说着日语,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大厦,门口的保安见之喜笑颜开,低头哈腰。而当我之后准备走进时,那同一个保安立即板着个苦瓜脸,两只滴溜乱转的小眼象防贼似地盯着我,朝我浑身上下只打量,大概是我穿着不入时,体恤衫,牛仔裤和运动鞋。我也知道那个保安心里在琢磨什么,双目也注视着他。
      正当他要迈步向我走来时,却被站在旁边另个保安一把给拉住了,对他小声地说,“你没看见人家浑身都是名牌吗?”吆嗬,那小子眼儿更贼,这么老远都能看清我衣裤上的小商标,有点功夫。那个保安随后又站回原地。
      走到门口,我瞥了下这俩保安,心里骂了句“狗眼看人低”。实际上,我这些衣着是太座在outlet买的普通货,怎么到他们眼里就成了名牌。也难怪,就象Starbucks咖啡,在美国只不过普通百姓喝的玩意儿,在中国却成了时髦精英们的享受品,一种显摆洋派,体现身份的标志。曾经读过一本50年代出版的散文杂文集,其中有一篇杂文是批判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以衣帽取人风气。当时读后毫无感觉,因为我没经历过那个时代,未料想到几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却被亲身地补上了这么一课。
      出来后,我望着这幢百货大厦,心想这不是在号称社会主义的中国的土地上吗?这是商业大楼,而商业服务准则之一不就是:来者是客,童叟无欺?怎么现在的中国商家对顾客也要中洋有别,衣帽取人?

      前面路边的人行道很宽。人行道,人行道,是步行的人行走之道,可在我前面,一辆Mercedes-Benz 600神气活现地停在行人道上。这显然是明目张胆的违章停车,却没见警察出面干涉,大概是位大款的车,“路道很粗”,没人敢管,这就是当今中国的特色。据说这种现象是司空见惯,人们对此常是忍气吞声,摇头不语。这本不关我事,我继续迎面行走。正在此时,那辆车突然起动倒车,向我冲过来,车尾几乎与我相撞,我立即闪躲一边。这下真把我惹火了,我这人的性格是:不找事儿也不避事儿,如果有事儿强加在我的头上,无论文的还是武的,一定奉陪到底。我用拳头狠狠地朝着后车盖砰然猛砸,“嘭”的一声,惊动了四周其他行人,引来了他们的注目。
      “侬做啥!侬做啥!”司机跳下车,手指着我,气势汹汹地问。
      “Hey! Stupid, you almost hit me. The walkway is to let people walking and how dare you drive your damn car here! If you bullshit again, I’ll call the police。”我怒不可遏,由于在美国习惯于用英语吵架,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同时把眼镜摘下放进裤袋,准备久已生疏的全武行(曾练过擒拿格斗)。我突然意识到他听不懂我骂,骂也白骂,但百货大厦那档子事儿又告诉我,现在这些人一听洋文就会自矮三分。
      果不其然,见我用英语开骂,他马上媚笑起来:“Sorry! Sorry!”,刚才那付张牙舞爪消失得无影无踪。说着,他把车给开走了。
      “Sorry? I don’t buy it! ”我嘴还没善罢甘休,看着车子走后,胸中的恶气才稍有释怀。事后,我也甚感无聊,何必用英语呢!但转念一想,如果用上海话或普通话,这事能这么轻易了结吗?我怀疑。

      要回家去,我在永安公司附近的一家出租车站等车。一辆出租车驶来,可被人在一百多米之外给拦截下了,那人与司机交谈了几句,匆匆钻进了车,车就开走了。再来一辆,也是同样如此,被人拦下,人进车走,这样的事在眼前连续发生了三四次。咦!这是怎么回事儿?如果这样下去,我们这些在车站规规矩矩等车之人等到何时算到头?哪有这么不讲公共道德的人啊!我和一起等车的白人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既保持遵守公德的风度,又能应付投机取巧的无序。一时无万全之策,干脆!入乡随俗,我们也走上前去拦车。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当我刚要开车门,突然一个陌生女人跑步冲了过来,也不打一声招呼,开了另侧车门,就要把她那个大屁股放在座位上。。。
      “爬起来,出去!”我吼道。
      “搭搭又勿要紧咯啰。”她站直了,这时才看看我,闲咯咯地说道。
      “啥拧允许让侬搭呵?自介排队去!”我鄙视地看看她。说着,我进了车,然后,对司机说了声:“勿要去睬伊,阿拉走!”

      坐在出租车里,老于世故的司机已经瞄出我不是现今的上海人,与我搭讪:“朋友,刚从外头回来啊?”
      我点点头:“是咯。”
      “出去交关辰光?”
      “20年了。”我实话实说。
      “咯辰光蛮长咯。现在上海变化老大咯。现在高架路老多咯,黄浦江上头的大桥交关多,啥个杨浦啦,南浦啦,老早没咯,只有摆渡船。现在上海高层建筑多的勿得了,老早阿里得有介许多高房子啦? 没咯!只有万体馆对面。。。”他自问自答地给我介绍起上海的变化,如数家珍,自豪口气不加掩饰。
      我听完之后,问道:“外头咯么事,我全看到了,侬讲讲看咯拧有啥变化吗?”
      “拧啊,”司机顿了顿,说,“还不及老早来,比老早呔般多了,勿啥讲头咯。。。”说着,他的口气又象只泄了气的皮球,把头摇成象个拨浪鼓似的。“。。。现在,外地拧多了,象那格种老上海全走忒了,外地拧咯么自然进来了,伊拉叫新上海拧。。。。”
      司机话特别多,我就静静地听着,咂吧着话里的滋味。
      “侬讲讲看,是外头咯么事变化大呢,还是拧变化大呢?”我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话茬被我转了方向,“全大咯!外头咯么事变好了,房子路子越变越好,咯拧变坏了,越变越坏,。。。”语气显得愤懑,“现在咯老板伙计全是坏胚子。。。”
      这位司机老兄不经意而粗俗地说出了一个深奥的理论观点,法国让.雅克.卢梭的一个基本观点,社会的每一个进步,人类文明每一个退步。

      一天早晨,我和老姐几人去一家名叫避风塘的餐厅饮广式早茶。进门之后,转眼扫描,装潢还算雅致,不象美国的许多中餐馆,色调是大红大绿,俗不可耐。可是,餐厅内里烟重雾浓,实在呛人,问服务生是否有无烟区的餐桌,回答是餐厅不禁烟,言外之意,处处可吸烟。无奈,随便选了一桌,不与烟枪为邻只靠运气了。落座后,我侧头望去,咫尺之遥,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正在吞云吐雾,洋洋自得;另一桌,时髦女人也手夹一支细长香烟,腔调十足地吹着烟圈。我再看看,老姐她们对此毫无反感的表情,心想大概就数我娇气了,可能是烟熏火燎与我久违吧。
      “你不是抽烟的吗?”,老姐想起来,问我。
      “早戒了,而且是说戒就戒,已经好多年了。”我说。
      确实,我吸烟的历史不短了,大约30年。从纸片卷烟末,老农的烟袋,到国产高级卷烟,如中华,双喜和熊猫,最后到各种洋烟都抽过。在美国这些年,换成了意大利烟斗和瑞典烟丝。2002年的一天,我突然想应该戒烟了,说戒,立即把烟斗擦洗干净,烟丝给扔了,从那以后再也没碰过一下。太座大惊,说:人家戒烟都要寻死觅活,你怎么说戒就戒了,难以理解。可见,戒烟对我而言是轻松自如,小菜一碟。如今,我一闻烟味就反感。
      。。。饮茶之时,一个服务生不时地走过来给我们倒茶斟酒,引起了我的注意,发现他站在不远的地方,两只眼睛盯着我们。随后,我向他招了招手,他又走了过来。
      我客气地对他说:“我有个建议,倒茶斟酒还是让我们自己来吧。我们这桌都上齐了,你可以去干其他的事情了。如果我们有需要,再来请你,好吗?”
      听后,他脸上有点不自然。“先生,这是经理分配我的工作。”他解释之后,又站回了原处。
      哦,明白了,双目睽睽是难以避免了。在他人密切注视之下,进行私人的饮茶聚会,我实在是浑身不自在,十二分的别扭。
      我转头问老姐:“现在上海餐馆还有这种规矩呀?”
      老姐说:“不清楚,至少有些餐厅为了服务周到,就是这样的。”
      我摇了摇头,“这哪里是避风塘,倒有点象提篮桥。”无奈地说。

      想买些西湖龙井带回美国,我进了一家杭州驻上海的茶叶公司。店里的茶叶品种各式各样,包装也算入时精致,可是场面显得略微冷清,三两个顾客也是只看不买。我正在低头看着茶叶品种,只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老板。”,没在意,然后,又是一声。一回头,只见身后跟着一位女售货,我问道:“你叫我?”
      女售货朝我笑笑,点了点头。
      我纳闷自己哪里象老板,再次自我上下打量:一付旧式圆形眼镜,浅蓝色暗条纹布衬衣,米色布裤,一双黑色舒适鞋,完全是典型的硅谷工程师的着装。这怎么成了老板?忙解释:“我不是老板。”
      她微笑道:“你是从外面回来的吧?”
      我心里一怔,想这位女的眼睛也很贼啊,如实地回答:“是的,你怎么知道?”
      “一眼就能看出来。”女售货也直来直去。
      “外面回来的不一定都是老板,许多人也是打工的。”
      她不搭腔了,依然微笑,跟着我的后面。
      店里有各种泡好的热茶,让客人尝试,她让我尝尝,我婉谢了,因为从小家教养成了这种习惯。在美国这种品尝经常遇见,据我观察品尝者大多为女性,我从来不碰,太座讥为清高。女售货仍然跟在后面,我有些别扭,因为喜欢随意逛店。当年我就烦要和老父的警卫员一起出去,后来在美国买车,我对dealer第一句话就是,请不要跟着我,有什么问题会来问你,否则,不看了。心里想想,这家茶叶店对来人都称老板,没准这真是一家专门为老板服务的商店,因为现在中国,那些大小暴发户都喜欢炫耀显摆,喜欢前呼后拥,喜欢被奉承为老板老总,喜欢专门服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这里瞎参乎什么,最后被人当“冲头”宰了,真是“勿格算”。回家吧!
      回到家,我把此事经过述说一遍,问:为什么叫我老板呀?老姐训我:你在美国待糊涂啦,现在都是这么称呼的。哦,都是这么称呼的,我才明白现在的称谓又变了。过去甭管有无共同志向,一律称同志,含义是革命;后来革命革烦了,改叫师傅,也算朴实;现在向铜钿发嗲,又改叫老板,实在有谄言献媚之感。这种称谓的变化不正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变化吗?真是一叶知秋,世道变啰。

      一天晚饭时,我向在桌共餐的诸位地提了一个不解的问题:现在中国人是怎么了?我在美国看新闻,经常有中国人的负面报道,有人溺水,见死不救,老人摔倒,袖手旁观。谁料众人听后,群起而攻之,反驳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原来确有人下水去救溺水之人,也有人搀扶摔倒的老人,未曾料想,这些被救之人事后不思感谢,反而向法院状告救助之人,说:这些救助人是先推人落水,然后再救之;先撞倒老者,然后再扶之,目的是沽名钓誉,并要求法院判被告以金钱赔偿于原告。法官们妄听妄信妄判,救助之人大呼不白之冤。此等消息见诸于报刊,令社会大众瞠目结舌,从此之后,无人愿伸手揽无妄之灾,所以,造成如此现状。此番宏论驳得我是当场哑口无言。
      想想几日前,我见一邻居小女孩,长的十分可爱,送她一小盒夏威夷巧克力,并告诉这是好吃的。也是未曾料想,这小孩不但不说声道谢,反而对我说:“侬骗人”。我当时听后十分不悦,一转念,这怨不得孩子,孩子的思想和心灵只是块白布,这块白布上的斑斑点点都是被成人们和社会风气给污染的。诸如此类的奇事,我过去是闻所未闻。
      现今的中国,世风民风如此低下,矛盾冲突愈发严重,反映了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基本信任已经摧毁,原有的基本道德准则荡然无存。任何精神和意识形态都是建立在一定物质基础之上的,前者显著的变化必然是后者变化的反映。无疑,这些有违于常理的怪事之后应该存在着一种力量,这个力量的基本组成就是共产党的资产阶级化和以金钱为核心的经济市场化。两者把原来的生产资料进行了以私有制(现在所谓的国有企业实质上就是最大的私有制)为目标的重新排列组合,从而导致了长期稳定的社会关系以新的阶级和阶层来重新划分归类,导致了人们世俗生活的准则商品化,金钱化,而所有这些都是在利用原有红色大旗作伪装之下进行的。如果不利用这面大旗,他们在政治上的legitimacy就要受到巨大的挑战。现在种种稀奇古怪正是人们逐渐意识的一种曲折变态的社会反弹。


2009年11-12月,写于海边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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