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十天的懷舊散記(一)



      我这个人大概是属骆驼的,好龃嚼过往的旧事,一遍又一遍,
。。。似乎能从记忆的驼峰之中慢慢地品尝出深藏的滋味。这里的文字是记录我五年前回上海的一些片断和随想。。。

      正当我靠着椅背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时,忽然机舱的喇叭响了,传出一位空姐的声音,说:这次航程的目的地 -- 上海浦东机场到了。哦,上海到了。我侧头从机窗向外望下去,飞机正在降低高度,天空没有云层,在阳光消失后的黑夜里,地面一片漆黑,只有零零散散,微弱的灯光正在闪烁着,与灯似繁星的洛杉矶机场相比是落差明显。
      说起来让许多中国人大为惊讶,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返回故地。我没有中国人那种传统的思乡病,多年来,我对回故乡一直没有多大的激情,也未与华人社区作比邻,了解中国的变化大都是通过网络和新闻。这次也是在太座劝说几年之后,才促成此次十天的故乡行。

      也许人怪,我遇上尽是些人家不曾遇过的怪事,这次旅行也不例外。机票紧张,只好转买东方航空的班机。这也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乘坐中国民航。一登机就感到机舱很热,问空姐原因,回答是空调有小毛病,正在修理,我没太在意。起飞之后,机舱还是很热,再次的回答仍是正在修理。我侧头往窗外望去,只见飞机在Santa Catalina岛的上空盘旋,并且进行空中放油,凭着曾经航空机械经验,我立即意识到飞机出事了。果不其然,那位空姐随后宣布:由于故障,飞机返航回洛杉矶机场。飞机落地,我电告太座,她第一个反应:啊!三个钟头就到啦?
      之后,等了三天,飞机没修好,东方航空的补救措施也极差,全体旅客大闹机场,引来警方介入,只好从国内调专机让我们成行,并以每位旅客千元人民币作赔偿,了结此场风波。在等候的三天里,奇事连连,令人咂舌。仅举一例,在离机等候之时,让旅客从车上自行卸下行李,由此,一位旅客和民航雇员当场扭打起来。我问旁观者其中原委,旁观者告我,那旅客要那雇员帮忙,而雇员却回答,他是白领,不干体力活。哦,白领(white collar)!这个词是美国人发明的,可在美国平时生活中,我却不常听到。在旅客需要伸手相助之时,一个航空公司服务人员口言白领而拒之,感到特别刺耳。中国人真会与“国际接轨”,在等级浓厚的国粹观念里又增添了新的名词,张之洞地下有知,也会笑逐颜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随处可见呵。
      人还未越洋过去,着实让我先体会了一下故地的原滋原味。

      望着窗外,我回想起了离开中国的最后一幕。。。那是三月一个灰蒙蒙,欲雨不雨的阴天,为了赶上学期(Quarter System),我在虹桥机场匆匆登上了去洛杉矶的班机。当飞机起飞离地时,我的最后一眼是机场上飘扬着的五星红旗,经过十几小时的越洋飞行,飞机在洛杉矶着陆后,我的第一眼则是台湾华航飞机垂直尾翼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案。唉,走到哪里都有中国人啊!
      从那时起,我开始了一个在新大陆的新生活 。。。 这些年来,无论在东西两岸,还是在中西部,我曾遇到许多人与我谈起过上海的人和事,其中有真正的上海人,也有一些冒牌货,再有直率的外地人,还有造访过的白人。无论如何评说,上海似乎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老实说,除了应酬外,我对这个话题是兴趣缺缺的,因为既然决心离开了,何必成天再挂在嘴上。我倒蛮喜欢一位白人朋友,几年交往仍不知来自何方,偶尔问起,才知法国移民(不是上海人嘴里说的“法国人”)。我欣赏这样的人,没有东方人那种兹兹在念的思乡病,随遇而安,入了籍就是主人,谁也不能否定,只有自我否定的人,那才不是主人。

      现在,原来那么熟识的上海就在面前,我似乎倒有些踌躇了,也许年数久远,也许沧海变迁,一种陌生感从心里油然升起。。。

      飞机终于落地了,告别了心惊肉跳的航程。走到边防检查站,官员们板着个死鱼脸,和当年一样,只是人换了。我递上了自己的护照,“嘭”的一声,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个印戳,算是入境了。又走到海关,以为还要申报,可场面空荡荡,人去场空,下班了,大概是我所乘的航班晚点的缘故吧。怎么, 就这么不检查放行了? 嘿,这帮老兄,好象还不如当年,当年的他们会忙完了最后的航班才下班。
      走进了机场大厅,一边推着行李车,一边观察着大厅的四周装饰,新的机场并没给我带来过多的惊喜和欣奋,给人的初步感觉只是比原来的虹桥机场大了许多,设备好了些。也许眼拙,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更令人惊叹之处,好象海外那些热捧吹嘘的溢美之词有点言过其实了。

      已经深夜了。在外面等候的人群里,我发现了来接我的老姐,心里顿起疑惑,不是电话里说好了的嘛?我不想让老太太提前知道,自己叫出租车回去。怎么违约呢?算了。二十年没见了,自然笑脸相迎,互相打量,互相问候;老了,瞧瞧两鬓华发,眼角皱纹,大家都老了;胖了,新陈代谢减缓,糖分转成脂肪,岂能不胖。老姐见我土了:牛仔裤,体恤衫,运动鞋,笑着说我,不见当年的风采,进口的西装革履,为了一双皮鞋跑遍上海滩,最后工厂专门定做。我答道,美国计算机公司的老板和伙计着装随便,世界闻名,也不失为一种自然风度。

      坐上老姐开的车,看看车内的装潢,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当年的车和你的车一比,简直就是辆垃圾破车。
      老姐撇撇嘴回答:“时代不同了嘛。”
      “是啊!共产党都与时俱进了。”我补上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出口之后有些后悔。
      不过,老姐不在乎,从小就知道家里的老幺是个快语之人。一边和老姐聊着旅途的风波,一边望着路边接踵不断,造型各异的高楼大厦。浦东,我不熟悉,二十年前,谁也不曾关注过这里的块块农田。只记得,那时陆家嘴和董家渡造了些新的住宅楼房,不要说“上只角”的人对此嗤之以鼻,就是“下只角”也没几个人愿意搬到浦东去。当时,人们不是有句话嘛,“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现在世道变迁,人心变换,大概有不少人会放弃“浦西一张床”来求“浦东一间房”了吧?

      夜风吹进车窗,感到热乎乎,潮汲汲,气压很低。十月的上海天气怎么还这么热?
      说实话,我从小就没喜欢过上海的气候。夏天热得要剥皮,冬天室内比室外冷,最可恶的是黄梅季节,天热不算,气压低的让人窒息,到处都是潮乎乎,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出一种久藏的霉味。加之,正值时鲜货蒜苗上市,厕所里的阵阵恶臭,令人作呕,至今难忘。
      对气候的挑剔,在美国,我经过西东北南转了一圈,还是选择返回了阳光之地。曾经有家军用公司想骗我去邻近的科罗拉多,试探地问我,是否boring四季无变化的气候?我明确地给予回答,I’m really enjoying。

      坐在老姐的车上,觉得浑身不自在。自己东西南北开车这么多年,从来就坐驾驶座,现在乍一坐在后排,象坐出租,别扭。

      车行于忽暗忽亮交替之间,在昏黄的路灯之下,一幢陌生的楼房浮现在我的眼前。车开进了一所大铁门,门卫室早已人走灯熄。车停在宽畅的甬道边,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老姐用手指指面前的楼房,说:到家了,二楼就是我们家。因为我出国之前,父母的住所并不在此处。据说,这楼当年建成时被评为上海市的首位样板房,尽管如此,我抬头望着这幢陌生的楼房,仍有种世道变迁,朝令夕改,人情冷暖的感慨。
      十几年前,那时我已经人在美国,老父去世,羁绊所阻,难以奔丧。骨灰未满周年,据家人告知,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就开始窥望和盘算着我们家原来的房子,用老太太的话说,台上之人早就垂涎了。所以,各种“关心”和“照顾” 频频不断,派来之人的军衔逐渐提高,从上尉,少校,到上校,老太太调侃道,下次你们是不是要派个少将来呀。老太太既是个清高淡泊的离休老人,更是个典型的女权主义者。她一辈子从不以丈夫为资本为荣耀,也很看不起那些依靠“太阳”的光芒来凸显自己的“月亮”们,因为她是个在抗日初期就投身于救亡运动的白衣大夫,不依靠权势,不依靠男人,靠着自己的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女性。为此,她甩给台上当权者一些令人尴尬的话,并把此事的来龙去脉书函一封,上报京枢。尔后,她毅然让出旧宅,搬入此楼,清静无事,鬼不上门。以后,高层内疚,欲重新安排新宅来作补偿,老太太一口婉拒,从此互不相扰,一住就是十几年至今。

      二楼只有一扇大门,就是家门,可家门由两道门组成,外面是铁栅栏门,里面是木制的大门。我诧异地问:“干吗用两道门,而且还是铁门?”
      老姐说:“现在上海住家为了安全都装铁门。”
      “安全?那楼下看门的门卫是干什么的?”我仍不解。
      “哎,现在的门卫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才不管那么多的事儿。聋子的耳朵—摆设。”老姐给我来了句幽默。
      “这看上去哪象住家呀,简直象牢房。”我说道。
      记得当年,我们住在原来的房子,一次管理处长来我们家向父亲征求意见,因为他们为了安全考虑要把院墙增高。父亲不满地说道:战争年代,我们和群众住在一个屋里,也不担心安全,现在和平时期,分开来住,反而担心安全,还把墙修得那么高,群众影响不好。如果真有这种担心,我看也是我们自找的。后来据说,有人在常委会上批评他是阶级斗争观念淡薄,有和平麻痹思想。
      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住宅区好和差之别的判断早已成了习惯,其中之一:哪个住宅区的房子是窗外装铁窗罩,门外装铁栅栏门,那一般来说,这个区好不到哪里去。那种住宅既是再便宜,我甚至不用考虑予以拒绝。没想到今天在中国的上海,家家户户在自家的窗户和大门之外还要加装铁窗和铁门,这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甚至还不如文革动乱时期。表面的理由是为了防盗防贼,可更深的困扰也不难发现,由于社会的阶层和阶级矛盾明显突出,导致了社会安全信任度严重低落,人人提心吊胆,这是何等悲哀。在此奢谈和谐社会,怎不成痴人说梦。

      与老太太和老姐几人聊起过往的旧事。我一一提起家里老熟人的近况,回答几乎是一致的,不是在龙华,就是在八宝山,最好的也是长期躺病床,奄奄一息。心中不禁透过一阵悲凉,想起了当年有个专家预测过,退下来的老人一般在10年之内会陆陆续续地去世。
      “你去龙华看吧,他们都在那里。”老姐补上这么一句。
      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笑着说:“妈妈九十岁了,现在不是还挺好的嘛。”
      老姐马上接过话茬:“可不,上次给她买根拐杖,她接过来看看,甩手扔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这时,老太太想起了什么,问我:“我死后的安排,你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这一问又追回到几年前的那件事:一次在电话里,老姐向我诉苦告急,老太太已经向市里派来的探望之人告诉了她的决定,她死后要把眼角膜捐献给国家,把遗体捐献给医学院。所有的家人都不赞成,但她就是不听劝说,你是儿子,也许会听你的。得!她把一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我。然后,老姐让老太太来解释,我在电话里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她简短而坚定的回答:“我是共产党员。”我手握电话,心里十分震惊,那一刻,我这张善辩之口竟然张嘴结舌,讲不出一句话。。。
我看看她,说道:“我的想法说出来他们可能会反感,我支持你的决定,因为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让你的理想主义有个完美的句号吧。”
      老太太嘿嘿笑了,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还是儿子理解我啊!”转头对老姐她们说:“你们反对也没用,我已经在文件上签字啦。”
      啊!老姐们顿时都傻眼了,没想到老太太在悄悄之中把所有手续都办了。

      我对老太太说:“你别老把共产党员挂在嘴上,共产党已经变质了。”
      “我说我是老共产党员。”老太太争辩道。
      “现在人家只认你是不是共产党,谁还分什么老的新的。江泽民那个三个代表,让资本家入党,彻底地把共产党资产阶级化了,尽管你无权无钱,只要是那个称号,也惹一身臊。我在美国看报道说,傅崇碧表示反对,江泽民骂他是老不死的。”我解释道。
      老姐插嘴道:“你不知道,他们要妈妈表态支持三个代表,妈妈一言不发。。。”
      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上面要求离休的党员与中央一致,在组织生活会上对三个代表要表态,老太太一言不发,提前退席,尔后,以病推辞不去。此事惹得市老干部局派个处长来劝说,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充耳不闻,闭目养神。最后,那个处长语带威胁地说,市委组织部准备调整老资格局级离休干部的待遇,请不要让他们为难。老太太冷笑一声,答道:“悉听尊便。枪林弹雨,文革打倒,我都经历了,还在乎这些吗!有本事你们开除我的党籍,省得我以后退党。送客!”起身回了卧室,把那个处长晾在那里。不过,此事以后也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我看看老太太那付倔强表情,问道:“你后悔吗?”
      “早知道共产党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当初就不会参加共产党,新四军。”她好象仍然愤愤不平。
      “那时,你毕业以后做什么?”我兴趣来了。
      老太太想了想,笑笑:“当然做医生,要么就象你这样啊,你知道齐鲁是美国人办的。”


2009年11-12月,写于海边小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