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一派?

      “你是支持奥巴马医疗改革,还是反对奥巴马医疗改革?”,有人这么问,言下之意,用眼下最时髦的话就是:你是美国社会主义派,还是美国资本主义派?乖乖,又来了!妈的,so serious! 我这辈子无论走到哪,怎么老是被“你是哪一派”缠着呢?

      记得那年冬天,正是康平路事件和安亭事件发生的时候,我随着老姐去访问住在愚园路的一家。该家主人姓朱,是位有名的作家,在新疆军区政治部工作,曾以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中篇小说 “五级采油工”获得二等奖而闻名。进他家之后,遇上两个愣小子,一个长脸和一个圆脸。那个长脸的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恶狠狠地问:“说!你是支持哪一派?赤卫队,还是造反队?”那个圆脸的马上插嘴:“说!你是革命派,还是保皇派?”这一问,可把我吓住了,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尽管天天去大专院校看大字报,实际上是懵懵懂懂。我想了想,我老妈是支持赤卫队的,就忙答道:“我支持赤卫队。”长脸的朝我眼睛一瞪:“什么!你竟敢支持保皇派?”我害怕了,改口:“不!我是造反派!”他们看我那恐惧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被笑傻了,他们说是和我开玩笑。这俩小子真够混的,说的倒轻松,我记丫一辈子。那个长脸的姓卞,是新疆军区文工团有名的话剧演员;而那个圆脸的姓杨,是文工团的灯光舞美,他爸是赫赫有名的上海天马电影厂导演。这就是我的“你是哪一派”的开始。

      当兵第一年,我们部队正在常州柴油机厂支左,军宣队的公务员回家探亲,我被拉去临时顶一个月。实际上,公务员不是军代表,而我又是个临时的。一天早晨,我提着四只热水瓶打水回办公室,被几个老造反堵在半路上,问我,你们军宣队是支持造反派,还是支持保皇派?我不加思索地回答,支持革命的。谁知我这话闯祸了,因为厂里搞革命大联合,要成立革委会,但派性严重,各派都在抢权夺利,互相指责,一派造反最早的自封自己是天然革命派。有人拿着我的话歪曲成军宣队支持他们,而军宣队要保持中立,我的话使他们难堪了。所以,军宣队拿我开刀来澄清,解释为我刚来不了解情况,并算我犯错误立即回部队。奶奶的!就这么一个星期荒唐的支左。

      正值评水浒,批宋江的时候,我们处的高书记是个大有来头的“工人大使”,他见人家是热火朝天,我却没写几份批判文章,就来问:“你是想做投降派呢,还是想做革命派呢?”我笑着回答:“当然要做革命派,而且还要做大学派(工农兵大学生)。”他明白我的意思,煞有介事地拍拍我的肩膀,说:“有数!只要你做革命派,我就保证你做大学派。”没多久,周总理去世了,我从一哥们儿那弄了份总理遗言,看完后没当回事儿,借给别人了,最后落在高书记的上司,刘书记的手里。这还得了,反革命传单哪!高书记气势汹汹地来审问我,问了半天也问不出名堂,有点气急败坏,最后,当我问他所答应的上大学事儿,他的话从牙缝里蹦了出来:“哼!你这个复辟派,还想读大学?!”加之我们之前私自召开机关全体人员的总理追悼会,这是全市局级以上机关仅无绝有的一次,震惊了马天水和徐景贤。所以,在讨论我的问题时,刘书记明确表态:我的问题不孤立的,是和我老父连在一起的(当时老父刚被解放不久)。这样,我被勒令停职反省了三个月。

      文革虽过去了,可“你是哪一派”的鬼魂仍附在我的身上,在此就不一一细说了。在大学里,为女同学披肩发的风波,组织同学们给胡耀邦发了百字告状电报,书记们说我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鼓吹派。写了人道主义文章,再被封为资产阶级自由派。研究黑格尔的异化和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又被沦为异化派。

      这一派那一派,前面的定语都是资产阶级,干脆就投靠资产阶级吧,这样跑到美国来了。 原以为资本主义只讲究金钱,不讲究派别,这样,我可以苟全心愿于异乡,不求闻达于名流。但是,来了之后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儿,资产阶级也是很政治化的,讲究派别一点也不必任何其他阶级差。

      可能是在中国留下的病根儿,我一见派别帽子就肝颤儿。 在学校时,仅以在中西部读书为例,系里的那个教授马耶,不知是什么心理,以我读过马恩全集为据,老说我是左派(实际上,他自己是个很左的人)。我揶揄他:我还看过希特勒的“我的奋斗”,是德国纳粹派,我又读过你的书,还是马耶派,你说我倒底是哪一派?以后,另外一位教授看了我的一篇研究论文,见文中引用了不少大陆的资料和数据,说我是中国社会主义派。我就问他,你现在是美国的著名学者,在古巴住了三年,你那几本出版的专著都是指责美国政府,为古巴辩护的,是不是卡斯特罗派?据我观察,实际上美国大学里,大多数研究文学和社会科学的(不包括商法专业学院)都是些经常与政府唱对台戏的左倾分子。所以,他们给我戴帽子,只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再谈谈学校之外吧,很多年之前,我曾打电话给我的一位熟识的老友,南加的联邦众议员(已故),想在他手下谋个职位。他知道我是个左倾自由主义者,给我的劝告:他就是老板,给个工作没问题,但要我注意话说办事,让我能给他个承诺。言外之意,这不但要捆住我的手脚,还要禁锢我的思想呀,更何况我也未必喜欢共和党。若是如此,我还万里迢迢地跑到美国来干吗?不干!还有另一位, Nancy Pelosi (现在的众议院议长)那时还是个普通的联邦众议员(她就是靠三藩市华人起家的)。有一次,为了一些私事,我曾到她在三藩市的办公室谈话,私事谈完之后,她居然和我谈起要在中国大陆新移民里扩大影响力,想拉我进民主党,我说回去想想,应付了她。无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那水深得很,入党入派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还是做个自由派好,逍遥自在(文革时有一派,叫逍遥派)。

      按照古训“君子不党”,原以为远离国会山,做个闲云野鹤,就可快意人生;可是,在美国做个平头百姓,不和政治人物打交道,就没派别困扰了?未必!还是象电影“兵临城下”里姜部长说的,“你不去找政治,可政治偏偏要来找你”。总统大选,国会选举,各级地方选举,法案投票,州民公投(加州最热衷),各种听证会等等,都会找上家门。公民总要尽义务,这样,就有个立场问题,自然也有个派别问题了。实际上,派别问题说到底就是利益问题,有多少不同的利益就有多少不同的派别,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屁股决定大脑。这次医疗改革是继克林顿失败之后的卷土重来,有钱有医保的当然反对,否则要从口袋里掏钱;而那些没钱没医保的自然是支持,不花钱而得医保,天上掉馅饼,这里泾渭分明。什么“授渔”好过 “受鱼”之说,那都是不谙世事书呆子的话。两者放出来让人选择,你看那些没钱没医保的,有几个愿意只要“授渔”,而不要“受鱼”的?这次医疗改革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争,有人危言耸听,说是纳粹国家主义,更是一派胡言。如果一次医疗改革就能改变美国的资本主义,那这个资本主义也太烂了;要这样的话,欧洲和加拿大早就成了共产主义了,因为它们比美国走得远多了。谁的眼睛也没瞎,都看见奥巴马背后站着一批老板们的身影,这些老板们能答应改变所有制?笑话!打死我都不信奥巴马有这个能力,并且敢把美国变成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所以在我看来,那些夸大其词语言不过是摸黑对手而已,真是不必“wee-wee’d up”。
      看来,这次我又被逼在“你是哪一派”上作选择了。



2009年9月,写于海边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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